丧钟鸣,众仙祭。

    和渊祠前,十口神棺整齐列放。

    其中一个便是扶聿的棺。他安静地躺在里面,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待送祭结束,已是深夜,花枕才姗姗而来,她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进了和渊祠。

    和渊祠是祭祀的地方,这里供奉着大小战役殒身沙场的天兵,今日,又多了十牌位。

    庐尘山的扶聿帝君,他的遗物只有一把断剑,摆在牌位前面。

    花枕看着断剑发愣,直到和渊祠掌仙高离喊了几声她的名字,这才回过神儿来,“高离,你还没走?”

    “星谆找了你许久,原来你在这儿啊。”

    “星谆?他不是溯玉霄宫的仙侍吗,找我何事?”

    “你去了便知。”

    花枕流连于剑上那歪歪扭扭刻着的“枕”字,在高离的催促下,轻悄悄地放下了断剑,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庙门。

    高离叹:“扶聿帝君战死,你滴泪未掉,一觉睡到天黑,连送祭都未到场,他们中许多都说你无情无义,白白受了扶聿帝君七百年照拂,实际上你比任何人都要难受,故作坚强只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阿枕,其实你可以哭出来,哭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今夜格外的冷,花枕出来时只穿了一件薄衫,不过再冷的风,她也感受不到,痴痴呆呆的往溯玉霄宫的方向走着。

    今夜没有宵禁,众仙大多都去了天河放灯,为死在战场上的天兵祈福。

    花枕遇上了前去放灯的神药阁仙侍夕裳,夕裳喊了她一声,花枕没有应她。

    “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你个没良心的,连送祭都不来,整日都在睡觉,七百年,扶聿帝君就算养条狗都知道叫两声,你呢,扶聿帝君在的时候,你仗着有人撑腰四处招摇惹祸,现在他战死了,你连装都不想装一下,七百年的心血,狗都比你值得!”

    夕裳骂骂咧咧好几句,花枕连眼都没抬,甩开了她的手,继续往溯玉霄宫走。

    这可惹毛了夕裳。

    平日里,最看不惯花枕的就是她了。

    论本事样貌,都应该是她被选去庐尘山当仙侍的,她夕裳可是这批修炼飞升最优秀的小仙,凭什么让花枕一个连仙骨都没有的鸟妖踏进庐尘山,成了扶聿帝君的仙侍,受他教化照拂,她堂堂五尾玄狐圣女却要整日守着药炉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意思!聋了吗!”夕裳紧上前两步扯住了花枕的衣袖,将她拽了回来,力气可能使得大了些,直接将花枕拽倒在了地上,脑袋磕撞了宫墙。

    花枕揉了揉脑袋,也并没在意,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不好意思啊,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她是真的没有听见,她的脑子里、心里,都是扶聿,是这七百年的点点滴滴。

    夕裳大怒,“你一介卑贱鸟妖竟敢耍我!”说着,将手里的灯倒扣过来,里面的灯油直接倒在了花枕的胳膊上。

    顿时,花枕的胳膊便起了一个大燎泡。

    夕裳笑,“哼,扶聿帝君身殒,你不过是被祭神灯的灯油烫了,这是你合该受的,从你抢了我的位子那日起,从你受扶聿帝君教化那日起,从此刻起,我定要把你夺走我的一切都一一讨回来!”

    夕裳看着花枕蜷缩在墙根儿那可怜的样子,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她长舒一口气,小身板儿挺着更直了,然后朝身旁一直在附和她的小跟班儿聊衣招了个手,“走,去天河!”

    风更冷了些,星谆还在四处找寻花枕,行至此处,见花枕衣衫单薄埋头缩在墙根儿,赶忙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为她盖上。

    曾经多么无忧无虑欢脱可爱的小妖啊,如今竟成了这般可怜模样……

    “花枕。”

    “对不起啊,害你找了这么久,我,我有点儿站不起来了。”花枕缓缓抬头,声音很低很轻,脸色苍白,双目呆滞。

    星谆抬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很烫,“我知道,走,我送你回家。”

    花枕摇头,“我没有家了……”

    “傻丫头,庐尘山就是你的家。”

    “不是的,庐尘山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太冷了……”话音刚落,花枕便昏了过去。

    星谆只好将她带回了溯玉霄宫。

    “天帝……”

    不等星谆说完话,天帝便抬手示意他将花枕安顿。

    当年重明鸟一族为阻止魔焰火烧三界,以元神化作地火,将魔焰隔绝在冥界之外,他最好的朋友将唯一的孩子托付与他。

    这个孩子便是花枕。

    只是当时被魔焰所侵,花枕自出世,仙骨便被魔焰毁了,只留一副妖身藏于九冥琉璃罐中,不得为仙。

    为了保她性命周全,一生平安喜乐,待她化成人形,天帝便将她送到了庐尘山。

    庐尘山终年是雪,寒气灵气并盛,是最合适压制她体内魔焰之地,扶聿天生仙胎,悟性极高,虽性子寒凛但心性慈悲,也是最能教化她的人。

    世事难料,魔界休养生息数万年,原以为战心已死,却是养精蓄锐以佉境练兵,一兵抵百。

    佉境祭司努力数万年,终使地火结界生变。冥王见事态不妙迅速倒戈魔灵尊,助魔灵尊突破结界。

    众天兵集结沨子谷,扶聿帝君战死。

    如今庐尘山无主,他寻思把花枕送到昭启将军的住处魄光司那儿去,魄光司挨着香火琳宫,往来众多姻缘小仙,昭启为人随和喜好热闹,同月老最是要好,花枕到了那儿便可抹去庐尘山的记忆,当个姻缘小仙,也可无忧无虑逍遥仙生。

    “等她伤好了,便送到魄光司去吧。”

    星谆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

    天帝看向发愣的星谆,“你可还有事要禀?”

    星谆摇摇头,告退,一只脚刚迈出门便撞上了火急火燎赶来的昭启将军。

    昭启将军的衣衫凌乱,想必是正准备睡下,想起了什么,便迅速赶来了,“天帝呢!天帝!别睡了,起来,我有急事儿,大事儿!”

    星谆没拦住,昭启将军直接闯了进来。

    天帝朝星谆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这几日,我怎么想怎么不对劲,终于想明白了,那魔灵尊提议签的什么狗屁约定,明面儿上说是千里同风,不动干戈,但今日我查看了扶聿的仙体,杀神魂灵已破封,魔灵尊休养生息这么多年,祭杀了十万魔兵展开佉境之攻掀起此战,我怀疑就是为了引出扶聿体内封印的杀神魂灵……”

    昭启将军滔滔不绝,天帝却只是点点头,并给他递了杯茶。

    “不是,你到底听没听我说的话啊,你就这反应啊!”昭启有些急了,拍着桌子。

    “当年杀神魂灵是吾和重明玄涸帝君一同封印在扶聿体内的,封印破除,吾怎会不知。”

    “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那你倒是想办法啊,这一战我们损失惨重,不知道什么时候魔灵尊就杀回来了,领头的说不定就是杀神,他可不再是庐尘扶聿帝君,是杀神扶聿啊,天生仙胎情根未生,无情无义,到时候没人能够挡得住,三界可就毁了。”

    昭启将军叹气,“扶聿这小子,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教他练剑下棋,就他娘的连喝酒都是我教的,他一直想喊我一声师父,我总嫌他烦,可惜了,这声师父他终究还是没能喊上。”

    说着昭启拍了一下桌子,“不说别的,他的元神我一定要抢回来,绝不能落入魔灵尊手里受折磨!”

    “当年,重明一族用元神化作地火结界阻绝魔焰,如今结界被毁,地火同魔焰交融,重明灭族无人再能入魔焰。”天帝道。

    “山上那个丫头,不就是重明后代吗!”

    “她仙骨还未修成,如今依然一副妖身,吾答应玄涸帝君会保她平安喜乐,就是她仙骨修成也绝不能让她去。”

    “天帝,你是三界之尊,苍生的命和她一人的命孰轻孰重你比谁都清楚,你怎能……”

    “吾乃三界之尊,众生平等,吾若连一只小妖都护不了,何以护众生!昭启将军不必多言,只管操练天兵,扶聿的事儿,吾知你心急,吾自有考量。”

    昭启将军急的跳脚,恨得牙根儿痒痒,直接摔烂了手里的杯子,“这他娘的……罢了,既然没办法阻止,那就打!本帅老命一条,活了这万万年也够了,魔兵敢踏进南天门,老子扛着镪刹刀见一个宰一个!”

    “即便无人能闯魔焰,吾也绝不会让三界生灵涂炭,劳烦昭启将军稳定军心,莫要自乱了阵脚。”

    昭启一招手,“知道了,走了!”转身出了溯玉霄宫。

    星谆见花枕手臂受了伤,便前去神药阁取药,恰巧遇上放灯回来的夕裳。

    夕裳面色略带娇羞,转而又生了担忧,“你怎么来了,可是哪里受了伤?”

    星谆撇开夕裳搭上来的胳膊,“你可知,当初你为何会来神药阁?”

    夕裳撇嘴,眼底尽是委屈和不服,“还不是花枕那个贱妖抢了我的,她一只卑贱鸟妖凭什么啊,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长得也没我半分漂亮,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龌龊法子……”

    “七百年了,你竟还是不明白。”

    夕裳正说得起劲,却被星谆打断了话,他一脸失望。

    “我明白什么啊,我堂堂五尾玄狐圣女在这儿守了七百年药炉子,我应该明白什么啊!”夕裳红了眼,委屈的泪酸了鼻子,她忍住了。

    “你身担五尾玄狐一族下任族长之责,各方面又是极为出挑的,本来是可以进庐尘山的,是我向考官举荐你去的神药阁,你心思缜密又颇为聪慧......”

    “原来是你,是你把我搁在这个破药炉子这儿的,我明明这么优秀,你凭什么!你也别说的这么好听,什么为我着想为我考虑,你其实就是因为想让花枕去庐尘山,才让我去神药阁给她让位的。”

    “花枕去庐尘山与那次考核的结果无关。”

    夕裳受不了听到星谆说任何关于花枕的话,“你别说了,其实我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就会去庐尘山了,和一只卑贱鸟妖整日朝夕相处,那才是对我更大的侮辱。”

    “你就是这样,仗着身份尊贵自小便性子高傲,向来眼高手低心浮气躁,自诩聪慧无人能及,常常看不起别人,言语尖酸刻薄,你若是去了庐尘山,成了扶聿帝君的仙侍,得其教化升了仙阶,到时候你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仗着帝君的威名只会到处打压欺辱别人,还谈什么修行。”

    夕裳不敢相信,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并且定了亲的心爱之人,竟如此说自己,“星谆,你要不要听听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花枕的伤你敢说不是你所为?她有何错?你竟用祭神灯的灯油烫伤她,这灯油轻点一下手指就会烧烂,更别说直接倒在皮肉之上,你在神药阁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没想到七百年,你的心肠竟变得如此歹毒。”

    夕裳看着星谆这双眼,似乎要把她的心挖开的一双眼,她的心顿时碎了一地,“我才是同你定亲之人,你怎能替她说话这般羞辱我,我不过是要强了一些,都是因为我爱你啊,我想变得更好……”

    “我早就与你说过,我不会再回西海,西海之主也将会是我三弟,而我只想好好修行,成为扶聿帝君那样的人,护佑天下苍生,我已选择修无情道,必不会娶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好好为自己考虑。”星谆拿了药,不再多说,径直出了神药阁。

    夕裳追了出去,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倒在门口。

    她看着星谆离去的背影,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为了拒婚,你竟做到如此地步,修无情道,你在骗谁啊,你很少主动来我这儿,今日竟是为了给一只卑贱鸟妖讨理……”她抹了把眼泪,痛苦又绝望,“我不信你当真能断情绝爱,我不信,你不敢认得情,就算修了无情道也只能被情所伤,伤的体无完肤!”

    星谆拿了药一路小跑,推开房门,却不见花枕,唯留桌上一张字条——我回家了。

    星谆想追出去,至少把药给她,却被天帝唤走了,这药只能隔日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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