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亥隆冬,大雪。

    巷角小楼,麻衣白发倚栏杆,一人一把剑,一灯一壶酒。

    剑是断的,酒是温的,冰冰凉凉的手握着空杯,迟迟未见他倒酒。

    “公子常来,一来便是在此坐着,算算日子已有月余,看公子心中似有烦心事,如今这繁街盛景,何不去走一走,就算是听听繁闹的人声也好过闷在这儿独自坐着。”

    喊他的女子脸颊泛红,显然是喝了酒,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到了他的对面,面似芙蓉眉如柳,眸含春水笑比花娇,腰带将腰儿束得纤纤一握,更衬得胸脯丰挺。

    她往前凑了凑,抬起如玉一般的纤手贴上了他的脸,越发娇嗔,“公子孤身一人,小女子愿意陪着,解了公子这眉间愁。”

    ……

    他并没有理会,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小女子见公子这几日只要坐在这儿,便是无时无刻都在盯着窗外,可是在等什么人?”说着话,她干脆坐到了桌子上,身子往前蹭了蹭,故意挺了挺胸想要贴上他的脸,然后往窗外他看的方向瞧着。

    他依旧不语,只是将脸偏了偏。

    “啊!”那女子忽然拂了拂额头,娇嗔了一声,然后就要往他身上倒去。

    就见他一掌拍在了桌子的一角,这桌子就被掀了起来,她便一个翻身滚到了地上,再看去,那刚刚被掀起来的桌子却如初样完好的摆在那儿。

    他依旧如开始那样,视线始终看着窗外。

    是繁街闹市?是戏耍孩童?还是别样花灯?

    他突然眉头紧皱,紧接着胸口一紧,竟吐了血……

    他抬手抹掉了嘴角的血,眼角泛红,一颗热泪滑落。

    这扇窗,可以看到那座桥。

    初见她时,便是在那座桥上,她蹦蹦跳跳地踩到了他的脚,手上的吃食脏了他的衣裳。

    现在她不在了,永远都不在了,是他亲手将她杀死的,用的就是他身旁立着的这把剑。

    他伸出手,一条红纱呈现,他用红纱遮住了双眼,然后摸索着拿起那把断剑,另一只手摸索着拿起酒壶,然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步子沉重,身影瘦削,与门口匆匆而过的小二撞了个正着,摔在地上,碎了的酒壶割伤了他的手,流了很多血。

    “公子!”那女子不死心,心疼着跑过来扶他,却被他躲开了,“公子为何要如此待自己,人死不能复生,她的一切都随她去了,你又何苦执着于一个死人……”

    “情思深陷,入骨难忘,更何况我是个罪人,多谢姑娘自北向南这一路相护,不必再跟着我了。”

    “再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五感尽失,那时可就真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了,公子且随我同去,我有法子医治公子。”

    “不必了,是我负了她,我欠她也欠很多人,如今这般,我合该受着。”他缓缓起身下了楼,背影落寞,孤单,死寂。

    隔壁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红衣姑娘,面色憔悴。

    那女子见红衣姑娘出来,摇身一变,换了身素衣,立马神情严肃起来,恭敬行礼,“花姐姐,酒洒了,他……形声闻味触,听觉和触觉还在,不过也快消失了。”

    “辛苦你了氿西,继续跟着吧,不必露面。”花喜说话无力,紧捂着心口,痛苦难忍。

    “花姐姐,你费了这么大劲养一株灵草,我也做了牺牲才神不知鬼不觉加进他的酒里的,还被他打了一巴掌,把酒给弄洒了。我不明白,他亲手杀了你,你却还记挂着他,这世间的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怎这般苦!”氿西嘟囔,拉着花喜的手,满眼心疼。

    “你先回吧,我自己待会儿。”

    氿西点点头先行告退。

    花喜一个人不知不觉就朝着他刚刚离开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竟来到了那座桥前,她看到了桥头他的身影,比之前更瘦弱,更瘦弱……

    她从旁边的小摊儿买了包子,然后上了桥。

    “你瞎啊,你不看路啊!”

    “是你......”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这声音——不对,不对,李尘埃敲了敲太阳穴,是自己凌乱了。

    花喜看到了他露出的手腕上还带着“转霉线”,不过如今只是一缕头发了。

    “你瞎啊,你不看路啊!”花喜破口大骂。

    他赶忙道:“对不起姑娘,我的确眼力不好,误撞了你,你没受伤吧?”

    “知道自己看不见,还出来乱跑。”

    他再次凌乱了,这声音明明就是她。

    他小心又激动地问道:“姑娘可姓花?”

    无人应他。

    “呵!”他小声地笑了一声,看来自己这听力也开始变差了。

    好,太好了,他甚至十分期待着自己最后五感尽失,希望可以拥有长久的寿命,然后生不如死。

    突然,嘴巴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紧接着耳边又响起了刚刚那个姑娘的声音。

    “那如果她回来了呢?你还要继续这样半死不活的吗?”

    她从黄泉归来,凡间又是一个年关。

    回来后,身旁跟着一群恶鬼,实在是太招摇了。这些恶鬼附身在那些乱葬岗的尸体上,要是让百姓瞧见,引起骚乱是小,再吓死一个两个,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她在忘川耽搁了太长的时间,甚至还被唤醒的魔焰之气腐蚀了神智,多亏了冥界的大家在岸边施以援手,她才没有入魔,不过最后从忘川出来的时候是被抬出来的,她呛了忘川水,淹“死”过去了。过了好几日,冥王才把她救回来。

    那忘川水倒是没浪费,孟婆把她呛进去的全都拿来煮孟婆汤了。

    “还真是朴实节俭。”她看着排队的那些人一碗一碗喝下去的汤,是用自己呛的水熬的,胃里有点儿孬心。

    “你是不知道我挑一次忘川水有多累,反正喝完了也都忘了,拍拍屁股就去投胎,谁还记得。”孟婆袖子一撸大勺一舀,“来,你的。”

    倒也是,孟婆和她说过,忘川的水你看上去是灌满了一桶,实际上挑上来的时候,能盛一个小酒杯就不错了。

    她的魂魄不稳,回去之后根本无法控制体内的魔焰之气,所以冥王将她留了下来,“你既来了我这儿办事儿,我定会给你办的漂漂亮亮。”

    冥王亲自为她守魂,她也在这段时间同时得知了凡间的情况。

    黑白无常去勾魂的时候顺便将消息带回来,一来冥王是想让花喜安心待在冥界,心静则功成,二来是及时告知她外面的情况,好让她心里有个盘算。

    如今的凡界,并不像花喜想的那样充满了灾难和哀嚎。

    李尘埃在最后清醒了过来,借助神骨的力量将笼罩人间的霉运之气全部吸进了自己的体内,但他不是花喜,霉运之气无法安然存在于他的体内,不过体内的毒倒是因此被排挤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瞬间的白头,瞎掉的双眼,李尘埃庆幸自己还活着,更因这一身的痛苦而感到高兴。死亡对于他这个罪人来说,是最幸福的结局,但他哪里配享受这样的幸福啊。

    这之后,百里有土也消失了,换言之,人间再无半点儿天煞的气息。魔族仅仅只是称霸了人间三日,之后便将神骨带走了。

    山巾子岛之战,天煞没有赶尽杀绝,后来星谆及时赶来救了大家,之后便带着萝浮回了九重天。

    萝浮也该回去请罪了,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要是还想瞒就真是掩耳盗铃了。

    这样的情况,是花喜没想到的,也是整个冥界意料之外的。

    天煞折腾了这么久,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她的心里实在不安,真不知道天煞到底留了什么后招,还是说他另有别的目的......同样有此疑问的还有星谆,一切都跟最先设想的不一样,已经做好的计划也用不上了,这必须要再请示天帝了,不过好的是,神器被他带回去了。

    当然,除了弃尘剑。

    天煞气息消失之后,李尘埃也找不到了,星谆也察觉不到弃尘剑的剑气,想来定是想当初乾夭长灼一样被毁了,他又急着回九重天,便将寻找李尘埃和弃尘剑下落的事情拜托给了炎高。

    炎高带着炎广龄一起回了北麟,重建北麟的同时,也将部分黑风军散了出去找寻李尘埃。

    木固安以及野谷幸存的弟子们,周颜芝兄妹,包括音梦谷和狼山还有地行宫的小妖们也都出来了,一同帮着百姓重建家园,班骨羽带着一队小妖为大家治伤,甚至还跟黑白无常打起来了,抢回了几条人命。

    终于,赶在新年之前,人间又有了好模样。

    花喜也从冥界回来了,她先是派了几只恶鬼去找李尘埃,然后便去了北麟找炎高,将大家都联络在了一起并告知了自己的情况和接下来的想法。

    之后,她又去了九重天,见了天帝,这才得知天煞打开了魔界的大门,重新召唤了魔兵。

    “怪不得,怪不得他并没有拿走神器,他的目的就是要和九重天开战。”昭启将军“啪”的一掌将桌案拍碎,“打就打,上次是没让本将军逮到机会,这回,非得把他头拧下来当球踢,骨头做成咱们吃饭的筷子。”

    天帝轻咳两声,表情微妙,星谆戳了戳滔滔不绝的昭启将军,他这才闭了嘴。

    出了溯玉霄宫,昭启将军才把心中的纳闷儿说了出来,天帝知道他直性子,话也糙,平日里从没有这样奇怪的表情,“我说什么了他这样这样。”一边说一边尽力模仿天帝的表情。

    星谆道:“兴许是用骨头做筷子太那个啥了吧。您不必放在心上。”

    就在此时,南天门来了一位魔兵与守门的天兵大打出手,最后成功闯了进去,然后天界各处便飘起了宣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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