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苏珊惊愕,眼睛下意识看向艾伦说的位置。

    而此时,已经听从阿尔文的指挥来到苏珊身边的穆也停下动作,歪了脑袋一脸雾水,“什么‘什么’?”

    “请您为我拍一张照吧,”艾伦的声音,冷静里带着一丝的羞怯,“就像那天早上,我们约定好的那样。”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痛苦,庞大到不能忍耐的痛苦如火烧身,混合着鼓噪的愤怒、仇恨还有疯狂,涨高着不断压迫向苏珊,拍打她,冲散她,使她惊恐,使她战栗,使她感到全身无法保持形状,快速向内中的一个点不断地蜷曲坍缩成灰烬。

    “快阻止她!”阿尔文惊慌地喊道:“她的魔眼还不足以直视这种等级的恶魔!!”

    但是已经晚了,哪怕穆几乎是在瞬间就伸过手来蒙在苏珊的眼睛前面,苏珊依然能够看见,那块被阿尔文包裹着的银流里,艾伦那双大如车轮的黄色眼睛。

    它就在黑暗中,带着已经彻底堕落的,恶魔标志性的异化瞳孔,它们厌恶地瞪视着,因极限的仇恨和愤怒布满血丝,看起来却又那么悲伤。

    苏珊这才悚然意识到自己的魔眼竟然直接捕捉到了艾伦的核心!

    如果不借助相机,她的魔眼就不能精准地按照她的意愿回溯记忆,但相对地,所有被她凝视对象最剧烈的情绪记忆,都会争先恐后涌入她的意识,使她难以招架,尤其对方还是恶魔!

    就如阿尔文担忧的那样,这是极端危险的状况!!

    苏珊的心跳一瞬静滞了,耳中出现漫长的嘶鸣。然后,无数记忆的碎片如海啸一般,掀腾着涌进苏珊的意识里。

    她率先看到了一双凝望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是近于水杏的形状,有着秾长的睫毛,发着青绿色幽光的瞳孔。苏珊认出那双眼睛属于自己——苏珊·格林。

    她也认出,这是一秒钟前的情景,自己依然站在酒窖中,凝望着包裹了艾伦核心的银茧,脸上满是茫然与惊恐的表情,穆正伸过手来,意图遮住自己的眼睛。

    “您终于找到我了,格林小姐……”

    而作为艾伦的她,在无尽的苦海浪潮尖端,竟然共感到了一丝轻微的愉悦,甜……天旋地转的意识洪流中,6岁的艾伦咬碎了口腔里的一颗糖果,甜味弥漫开来,他被惊得呆住,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糖果。

    一个形容已经变得模糊的女人,逆着光,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温柔地问他:“怎么样宝贝,甜不甜?”

    “甜?……”艾伦一面重复,一面努力吮吸着他一生都未尝过几次的糖果的甜味,愉悦和幸福油然而生。

    记忆跳转到下一个瞬间,苏珊共感到一双粗粝,满是伤口与茧子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脸。她感到自己的心头满是恐惧,眼中全是泪水,她几乎看不清眼前那个躺在床上,带着疲倦笑容望着自己的女人。

    “妈妈……”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呼唤女人的声音,还那样稚嫩,却又那样地害怕和心碎,“别离开我……呜呜……求您,别离开我……”

    “别担心,我亲爱的,我的艾伦宝贝……妈妈只是有些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等你爸爸下班回来,我们就可以,可以一起吃晚饭……”

    妈妈遥远而又虚幻的声音从意识深处响起,伤痛像扎在心口绞紧的一圈圈荆棘,苏珊共感着抓紧胸口,无法呼吸。

    记忆流淌着快速频闪,艾伦母亲深凹的眼窝脸颊,沉静如睡着的容颜;艾伦父亲捂着脸,悲痛的哭泣;棺材上的一束百合花,被锹起的泥土盖上……苏珊竭力保持着自身意识的完整,掌控魔眼,去抵御那些记忆与情感的灌流冲击。

    她从艾伦的意识里读取到,艾伦的母亲——赫莲娜·琼斯——曾和玛丽安娜一样,使灯泡工厂的女工。因为每天过长的工时和糟糕的工作环境,在他十岁时死于慢性汞中毒。也是因为母亲的遗愿,艾伦被父亲倾尽全力送进了神学院,而在那之前,他已经起早贪黑,做了三年多时间的报童。

    但艾伦那时已经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在妈妈死去的那个下午,他是那样真心地、虔诚地,几乎情愿交出自己所有的血肉和灵魂向上帝祈求,祈求祂保佑妈妈……

    艾伦在神学院的学习并不容易,即便他的课程成绩总是年级第一,但因为常常对经典故事提出疑问,譬如“为什么上帝不保护无辜的人,放任神子被虐杀”;“为什么神子‘被欺压,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为什么神子要‘担当多人的罪,又为罪犯代求’,难道只要信奉神子,所有的罪过就可以被消弭吗?”……他的疑问常常引起神父们的破口斥责,他们认为他对神明缺乏尊重也不够虔诚,常常被罚在课堂上向主忏悔,陈述自己的罪恶。

    “我没有罪!”艾伦固执地不肯就犯。

    “胡说!”神父气急败坏,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心,“《罗马书5:12》,说了什么?”

    艾伦一面强忍着疼痛和心灵上的羞辱,一面背诵:“这就如罪……这就如罪是从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从罪来的,于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

    父亲在煤气灯旁,为他肿起来的手涂药,听他倾诉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那些神父才在胡说,”他听得笑起来,抬着同样满是茧子的手捧着艾伦的脸,目光熠熠地望着他,“听着艾伦,你没有任何罪过,你死去的妈妈也没有,要真说有,那就是贫穷。上帝和神子只保佑阶级,有钱为祂们塑金身的老爷太太,才是真神。”

    “……那为什么还要我在那里?”艾伦因为他的话,委屈地再也忍不住眼泪,“我不要信奉这样的上帝……”

    “为了改变你的阶级啊。”灯光照耀下,父亲的脸上满是疲倦,表情却很温柔,“为了你能不像我和你母亲那样,当牛做马才能勉强维持温饱。所以,即便你不信那样的上帝,你还是要努力读书,成为教区律师。这已经是目前能改变你出身的,唯一的出路。”

    艾伦怔怔地望着父亲,11岁的他对于一切都还没有观念,也并不能真正明白父亲的那些话,但他可以确定的是,父亲的话,较于上帝和神子那些虚无的教诲,更能够弥平他心中伤痛,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艾伦12岁的时候,父亲因为组织罢工游行,被抓到警察局下落不明。那段时间,虽然有工会的其他人好心人出钱帮扶,艾伦一面忧心着父亲的状况,一面也不得不为自己的生计和学费想办法,他于是重操旧业,在照顾学业的同时,再次卖起了报纸。

    他每天四点钟就起床,步行十公里到印刷厂,拿了当天要卖的报纸,再走六公里到琉森河边,叫卖到早上九点半左右才去学院,那时候,他一般已经错过两节早课了,只能在下午放课以后,找古博勒神父替他补课。

    去年一月,艾伦在卖报纸的时候和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学高年级学生起了冲突,起因是,他们看到报纸上纺纱厂女工罢工的新闻,打趣那些丰乳肥臀的女工们比起本分地坐班,更情愿去红灯区做脱衣舞娘。

    艾伦——压抑着心头的紧张——态度谦卑地向他们解释,报纸上说那些女工之所以罢工,是因为她们每天平均的工作时长是14个小时,每日薪资却只有15克朗,那甚至不够老爷们坐一趟马车。

    “所以我说她们去做脱衣舞娘,不是挺好的嘛。”其中一个学生抱着手幽默地扯一下嘴,“这样就不至于坐不起马车了。”

    众人皆被他逗得哈哈笑起来。

    艾伦感到了什么东西狠狠击打了自己的神经,他胸腔蓄起怒火,如风箱般地鼓动。但却并不想惹事,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说过你可以走了吗?”另一个学生笑嘻嘻地扯住他装报纸的袋子,一把从他身上摘下来,抛给一旁的同伴,“你这小子,不怎么有教养呢?”

    他们把艾伦的背包抛来抛去,逗得他着急,像狗一样追着他们转来转去,“还给我!……快还给我!!”他踮起脚抬高双手,狼狈地够拿,屈辱地道歉,却依然不能阻止那些家伙拿他取乐。而里面的报纸在这过程里不断飞洒出来,如雪片一般不断飞洒进琉森河,那些报纸是他接下来两个星期的餐费……艾伦的愤怒与绝望积累到极点,他推搡了其中一个学生,剩余的人立刻把他抓起来,恶狠狠地拳打脚踢。

    剧烈的疼痛在身体各处爆开,艾伦手抱着脑袋,难以忍受到近乎使他大脑空白的疼痛里,艾伦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倒在路边的一只流浪狗尸体,那只狗还很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前些天,他还从口粮里省下了一小块面包递给它,它惊喜地叼起来,夹着耳朵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跑了……而这一刻,艾伦第一次惊恐而真实地意识到了父亲口中的“阶级”,自己实际上和那只小狗并没有任何区别……只要这些人想,自己也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路边,而没有任何人来救他……

    挥过来的又一拳即将打到他脸的时候,被一只白净灵巧的手抓住,生生停在他眼前,手的主人使力,一招就将那个高大的学生掀倒在地。

    然后,她又飞快地出手,击打其中一个人的下巴,在另一个人向她挥拳的同时矮身,一拳击中他的腹部,把他打飞出去。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扎着蝴蝶结的发辫灵活地甩动。

    艾伦捂着肚子坐在地上,不顾全身的疼痛,眼球发热地追随着那位小姐的身影,心脏如被泡在温水里般一阵一阵剧烈地发凛。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位小姐,看她在教训过人以后,一个个揪着他们的衣领,神情严肃地伸手问他们索要钱包。

    然后,他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为自己狼狈的现状想要躲藏起来的羞愧,看着她一面朝自己走来,一面把那些取出的钱币叠成一摞,递过来给他,“这些是他们的赔偿……你很痛吧,我送你去医院。”

    她帽子底下露出关切的眼睛,像世上最明亮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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