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菲尔德亲王亲自介入,阿德里安也不得不放弃继续打苏西的主意。一旦没了意图明确的恶意,苏西庭审中也终于恢复了受害者身份,很快被宣判无罪。阿尔文动用了自己在南部教区的关系力量压下一切与苏西失控有关的书面材料,避免她再被教团总部的其他人盯上。至此,除了主考官韦恩斯被记录成“违规操作导致被恶魔吞噬”的死亡以外,苏西失控的事件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能够碾压权势的,向来只有强大的力量和权势。阿尔文从以前开始就并非不明白这一点,甚至她一直深恶痛绝的,就是这样的世界。苏西的事情让她不得不低头与这些东西同流合污,却也是在这样的过程里,她逐渐发现以往的自己太过天真。所谓地掌握自身命运,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指掌握更多的力量与资源,而获取资源的方法,一开始就只有掠夺、剥削和倾轧……这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游戏规则,这里面并不含有爱、公正、道德……和其他一切上位者宣扬的美好品德,在阿尔文看来,这恐怕也是人类不断被魔种寄生,异化成恶魔的最基本根由。

    苏西被从荆棘囚牢释放以后,住进了医疗中心。她身体的伤很快就复原得差不多了,但她却也并没有好。一种更深沉的裂痕笼罩了她,她每天只是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阿尔文亲眼看着她一天天地消瘦虚弱下去,像在看一朵枯萎的花。

    阿尔文知道苏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再执着于去米斯特找威尔,又自认有罪的她,正在一点点失去继续存在下去的希望和理由。但阿尔文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挽留她?

    她不像威尔那样和苏西亲近,能够轻易敞开她的心扉;她甚至不像爱恩斯老师,对苏西的命运有足够的尊重和理解;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那些她在工作上雷厉风行的手段,进攻、欺骗、掌控和威胁。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在自己做了这么多以后,苏西依然会离开的结局……

    阿尔文几次三番去拜访韦恩斯的妻子。她拿出准备好的资料证据,带上当时的副考官泰勒小姐,事无巨细地向韦恩斯夫人解释,苏西失控那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她也拿出自己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柔情,向韦恩斯夫人讲述着苏西的柔弱无害,讲述她背负的自责与罪恶,她难以为继的自毁现状……以祈求这位孩子新出生不久的可怜女人哪怕一丁点的怜悯之心。

    最终,韦恩斯夫人冷着脸,写了一份信递给阿尔文,让她转交给苏西,“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让步,请您和您的朋友以后不要再来了。”

    阿尔文用过银流偷窥了信件内容,上面写着:“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绝不原谅您害死我的丈夫。但您的赎罪如果只是自轻自贱,未免太过软弱。您必须活着,必须用害死我丈夫的能力去履行他驱魔人的职责,这是您合该遭到的报应!!”

    对于一个丈夫暴死的受害者,你不能指望她说出更温柔体恤的话。

    苏西看到信件的一瞬,眼中蕴蓄着泪水露出了无比痛苦的表情。阿尔文近乎贪婪地从旁看着,那是最近两个多月来,她在苏西脸上看过最鲜活的表情!然后某一天,苏西突然开始主动进食,虽然一直在强迫她自己,虽然吃进去的最后全都反胃吐了出来,但她的眼睛恢复了固执的光彩,不再像先前那样黯淡无光。

    过分利他者很难从自身身上找到存在下去的理由,这样一份近似诅咒的信,虽然严苛残忍,却正是当下的苏西所需要的。

    苏西恢复得很慢,她的碎玻璃拼拼凑凑,总是无法顺利黏合。她虽然有心复建却不敢再使用魔眼的能力,害怕自己会失控,她也会突然情绪失控地啜泣,或是把头蒙在被子里,不敢面对来探望她的病人……阿尔文一直在事务所和医疗中心之间奔波,她事无巨细地照料苏西,不断地安抚她,鼓励她,为她提供各种帮助。苏西好一些的时候,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些惶惑地望着阿尔文,真诚又不知所措地和她道谢:“谢谢你,阿尔文。你对我真好。”

    阿尔文愣一愣,她没想到只是这样一句道谢就能让自己感到心满意足,让自己感到,先前为了救她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你要快些好起来,这是我对你的期望。”阿尔文故意这样对她要求。

    “嗯。”苏西郑重其事地点头,像真的得到了一个指令。

    ……

    苏西还常常发噩梦。阿尔文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夜,当她出差回来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苏西正紧皱着眉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地陷浸在恐怖的噩梦里,“不要……不要——!”

    阿尔文不知道她究竟梦见了什么,只为她这副样子心疼。她伸手轻轻推着苏西,叫着她的名字,意图把她叫醒。

    “不要抛下我!”她抓住阿尔文的手,大声惊呼着醒坐起来,她那双满是惊恐的明亮眼睛直望着阿尔文,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里面沁涌出来,她是那样惧怕地恳求:“不要抛下我一个人,阿尔文……我会好好听话,不要再抛下我……”她呜呜地哭着,似乎还不太清醒。

    而阿尔文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别怕,我就在这里……”

    阿尔文一直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细节,苏西满是泪水的眼睛,她急促的呼吸,她虚弱固执的,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那几乎是她们最亲密的时刻。

    也是阿尔文灵魂震颤着,第一次体会了与人情感相交的满足与快乐。

    当苏西终于康复,离开医疗中心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虽然依然有隔阂和边界,没办法无话不谈。但阿尔文注意到苏西已经变得越来越依赖自己。她总是观察着自己的反应,做事情前也习惯先问自己的意见,就好像她以前做威廉跟班时那样,现在的苏西,似乎又决定成为自己的从属者。

    阿尔文知道,这是因为苏西无法自立的性格缺陷,但她却依然甘之如饴,甚至放任着苏西将她自身的一部分掌控权交到自己手上。

    爱恩斯老师并不认可阿尔文这样的做法,“你正在把苏西私有化,这样很不好。”

    “威尔曾经也是这样做的,”阿尔文不满地盯着爱恩斯老师灰色的眼睛,“那时候,你也没有训诫阻止他。”

    “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爱恩斯老师的眉头愁苦地纠结起来,“何况,威尔和苏西之间是平等的,他也并不像你这样贪心。”

    阿尔文不禁被她的话气得冷笑出声,“不贪心的威尔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是我把苏西从他留下的烂摊子里救出来的,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早就已经属于——”

    “阿尔文——”爱恩斯老师冷静地打断她要说的话:“苏西只会属于她自己,她需要的是带领者,而不是一个主人。”

    阿尔文因这话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她情绪翻涌着,下意识只为自己的意图被反驳戳穿感到委屈、困顿,随后才是清醒的惊怕,她隐忍着胸腔剧烈的起伏,为自己竟然对苏西产生了这样强烈的占有欲而感到不可思议!

    ……

    阿尔文决心从庄园搬出去的时候,特地找了苏西说话,依然是在她们初次相遇时的花园里,如今这里早已经被阿尔文拾掇得井井有条,花繁叶茂。

    “我在鸢尾花街租了一套公寓,那里距离事务所不到十分钟路程,上班会很方便。”阿尔文抽着烟,随随便便地说。

    “……一定要搬出去吗?”苏西依然坐在秋千架上,她低着脑袋,被动地等待着别人的抛弃,或者垂怜。

    如果阿尔文就这样丢下她,她虽然会很失望,但她也会很快地再次自我封闭起来,直到孤独地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这对她们两个人,尤其对苏西,是更好的选择。

    但阿尔文没办法违逆自己的心,她呼一口烟,轻微地笑了一下,对苏西说:“其实还有一个多余的房间,要是你不嫌弃的话……”

    她看着苏西抬起头,明亮的眼中全是惊讶。

    有时候阿尔文会感激自己心里自设的那道屏障,它隔开了自己与苏西,与这个世上的其他人,却也能让阿尔文永远保持冷静、理智的思考。

    然而即便如此,阿尔文带走苏西也并不是因为她有把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引导者,带领苏西走向健全、独立。她只是无法否认自己——在苏西决定离开的那天到来以前都很热切地需求着她……

    这些年里,苏西虽然乖顺地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却也一直蕴蓄着自己翅膀的力量。报童艾伦的事情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它让苏西变得自主、勇敢,让她终于有力量摆脱自己焦虑、无形的掌控。阿尔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她也一直在做着放手的准备。然而今夜,威廉引诱苏西与他合作的话,还是激起了阿尔文按捺已久的愤怒。

    “你刚回来那天,我就已经警告过你。”阿尔文的确因为威廉脸上无知的诧异感到了些许快意,她此刻抓住机会,继续进攻,“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你背叛了和苏西的约定,选择了米斯特,现在就不该再回来招惹她。”

    “……那不是我做出的选择,阿尔文。”威廉蹙着眉摇一摇头,那双曜石般的黑眼睛,此时无奈地看着她,带着些许恳求苦笑起来,“你也在教团的机器里面,对我的处境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又何必这么苛责我呢?”

    阿尔文为威廉的示弱愣一愣、……无聊的胜利……她偃旗息鼓地想,不过是无聊地宣泄情绪罢了。这会儿她看着威尔那张灯光里漂亮的脸蛋,回想起他刚才和苏西在病房里的密谋,莫名地想起了爱恩斯老师以前说过的话,“威尔和苏西之间是平等的……”

    而贪心又胆怯的自己……阿尔文再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感到一阵的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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