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岁尾,临川城一片残雪之景,呵气成霜。

    苏宅的西南角,枯槐树的残肢败躯笼上已经难辨原相的屋檐。

    碎瓦块上一层覆一层的化雪从破洞里顺着朽木向下滴落,正巧落在床上那人的肩头,麻布衣衫骤然洇湿一片。

    毫无预料的,床上的人倏地睁开了眼睛!

    “啊——!”

    稚月的眼前寒影闪过,一个尖锐的女声带着惶恐在耳边炸裂。

    “你、你没死?!”

    视野几乎都还未清晰,然而悬在眼珠之上的匕首冷光实在惊悚,稚月直接是下意识紧抓住那攥着刀的手腕,咬紧牙顺势一转,抵死地狠狠撑在了上方!

    可对方却像是被先前那一遭吓破了胆,这一碰就猛颤,手即刻一松,那匕首将将就要垂直下落!

    稚月来不及闪避,只得借着攥紧对方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推,身体向旁歪倒——

    “哐啷”一声,闪着冷光的匕首磕上床檐。

    滚落几下,“铛”地掉落在地!

    空间静默一瞬。

    只有这铁器敲击木板的声音,突地给在场两人狠狠激出一段冰冷震颤的涟漪。

    好不容易逃脱一劫的少女衣衫单薄积垢、嘴唇苍白,正手肘撑着墙壁,极力挣扎着坐起。

    紧接着,一把抓住了被吓倒在地的人的衣领!

    “小娘子!小娘子!饶了我——小娘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好吵。

    稚月摇了摇头,咬紧牙强睁着眼睛看她,接着抬眼缓慢打量着周遭事物,一切都是如此陌生而熟悉,仿佛隔了千万年的记忆时间……一丝极为诡异而超脱常理的的想法漫上了她心头。

    “……款……冬?”她强忍着晕眩开口。

    “是啊!是奴婢!小娘子!看在奴婢——”

    稚月身上没力气极了,她咬紧牙一推,对方便又似乎极柔弱着歪倒在地抽泣。

    “奴婢、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那人只抬眉一打眼,见稚月冷冰冰不似从前的眼神便又嘴唇颤抖着俯下身子,边哭边磕头,咚咚几声毫不掺假。

    “奴婢并没有要害小娘子啊!呜呜呜,饶了奴婢吧!”

    “别磕了。”

    稚月径直伸脚垫在她的额头下落的砖石上,裙摆的衣衫下落,挡住了人一半的视线,她微微俯身拾起了那把刀藏在身后。

    “小娘子……”似是感动的,款冬眼泪汪汪抬头。

    “磕破相了看着更让人不爽。”

    ——说话的声音轻而发哑,像是虚弱得费劲,但也确实是十几岁少女的音色。

    一种不谙世事的残忍。

    “你刚刚是要来杀我吗?”

    “不是啊!奴婢不敢的!小娘子没了娘亲,奴婢尽心照拂、从未亏待过小娘子,只是……只是小娘子天生灵根尽废不遭老爷疼爱,此番岁尾,二娘子支使我来……”

    稚月的眼神微微一变,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她支撑着床边站起。

    款冬见状以为提了老爷惹了人不喜,又是跪伏在地:“是二娘子让我前来探查!奴婢还有年幼的儿子!”她歪坐起来,“小娘子——千万不要赶奴婢走啊——”

    她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地板上摸索着刀,却又找不得。

    “算了,别讲废话了。”少女声音虚弱而冷淡。

    “若你咳咳——尚有一丝聪明,怎会不明白我若是早就该死,怎会苟活至今,娘亲又怎么会什么都不留给我?”似感觉到了什么,稚月倏地缓慢收声。

    对方眼神变得畏惧:“小娘子母家固然尊贵,可早已没有联系啊。以往我同小娘子在此地相依为命,小娘子从不说苦,如今怎么?变了许多?!”

    “我没有变。”

    稚月一把抓住人的手腕,紧接“欻”地一声抽出那把匕首抵了上去。

    这身体瘦得很,此番力气用得她直颤抖。

    “以往是我惯着你,你便为所欲为。你要杀我,我便得因你可怜而原谅你,世上哪来这般好事?!阴曹地府是何滋味,我刚刚差一点就要知道了……你既自称忠仆,为何不也去……体验一番?”

    “哐哐哐——”

    话音未落,外间有人敲门。

    “二娘子要过来,莫再拖延,你且说的速去速回,可是诓我呢!”

    稚月话语未停:“你自知在二娘子那边讨不得好去处,便要两头吃,算盘未免打得太好!”

    她就之前的反应顺水推舟,喘着气低声:“该说什么你心里清楚……不要忘了我母家是做什么的。”

    “我、我当告诉二娘子,小娘子现今虚弱,不必、不必心急……?”

    “不,原原本本告诉她。”

    稚月微微凑近沉声,“最好一个字,都别落着。”

    对方一个踉跄,提着裙摆转身就跑了。

    良久。

    稚月拿着匕首、悄声踱步到院门边,见人走远后才终于松了半口气。

    ——她一下子软在了地上。

    “呼——!”

    少女倚在床边一遍遍地深呼吸、顺心口,丝毫不是此前那般处之泰然少年老成的模样。

    她深深压着胸口猛咳了几声,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可甚至没等她缓和片刻,脚步声便已经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稚月极力搀扶着木板一步步来到房门。

    肉眼可见的,一圈淡银色的符咒般的屏障笼住了这个小小的院落。

    ……

    只是一点点术法,就能让她这个废灵根毫无转圜的余地,被困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胳膊肘往外拐的款冬,也就只有那位二娘子苏君迎——

    “贱人奴婢,你敢违我的命!”

    这是说曹操曹操到。

    稚月交叉双手放在胸前倚着院门,远远听着苏君迎训斥人的话,不由得哂笑一声,齿间却已经开始渗出血丝——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只是何其幸运的是……她居然……重生了。

    一片混沌黑暗间她得知了自己的死亡和苏家覆灭的始末,那片黑暗的声音紧接着只告诉她,她的初始任务是活下去……

    既然活下去是一个任务,那么……

    她就有必死的可能。

    苏君迎的声音越发大声,才将将踏过院门,便猛地一推边上侍女。

    “同你废灵根主子一样,没用的废物!”

    才缓过骂人的气,苏君迎扭头看见人靠在房门上,背着光看过来,一时间竟有些阴恻恻的。

    “你!”她支吾两声、跺了跺脚,旋即转头,给了后面的仆人一个眼神。

    还未等出声,丫鬟打扮的人便走过来,没有一丝犹豫。

    大步流星。

    来者不善。

    稚月被猛地推倒,血液忽然倒流充盈全身。

    她倒在地上,一时间竟有种被温暖的错觉。

    “死了?”

    起先推倒稚月的丫鬟抬脚毫不留情地撵过她的脚踝,转而将人反押着向前拖至院门、半跪在地。稚月疼得丝丝抽气,才又听见那女子发话,语气邪恶得发腻。

    见人同以往一般瘫软在地像只丧家之犬,她伸脚踩在稚月脚踝处。

    几乎断裂的疼痛猛然窜起!稚月动弹不得,只得咬紧了牙关。

    “虽然没有遂我的愿直接丧命,不过,因灵根尽废而遭魔道附身,死于隆冬之日这个借口,是不是更有说服力,”她娇声发笑,“你说对吗,苏、稚、月?”

    “二娘子……”款冬走上前来使眼色,被苏君迎翻了个白眼。

    “你觉得我信你说的那些话?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你何不咳咳——听人一回?”稚月虚弱着嘴唇发白,若无其事地回应,像是跪倒在地的不是她一样。

    ?

    苏君迎猛地回头。

    “你真的勾搭上了你母家?!”

    身着华服的人脚步一顿,但旋即又蹙起了眉。

    她将腰间的长鞭缓缓抽出——

    “你父亲正在同皇室的人谈论什么?咳咳——你、咳咳——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苏家明明受皇子庇佑,来探查苏宅的人却依旧得到了皇室背书,似乎没有给半分面子——”

    “一派胡言!你这辈子没出过院门,谁在给你多嘴多舌??”

    她打断稚月的话,长鞭在雪色下暗得突出。

    修仙者这一鞭,凡人怕是不死也残。

    她动作却在迟疑。

    “姐姐外出游历已逾半载,回临川城是临时之举。咳——为什么你父亲如此抗拒?为什么临川如同死城,毫无生气?个中关窍自是……自是没人会告诉你,但难道你不会动动脑子自己想想吗?”

    稚月没有力气,语气也飘忽着听不清明。

    苏君迎眉头蹙起来,打量了一圈她从父亲身边带来的丫鬟,此前个个仗着她的势趾高气昂,现下也个个垂着眼不敢对视。她不自然扬声:“你……你一个灵根尽废的耻辱,也配议论我?!你既知我已游历归来,便该知道我要了你的命更是绰绰有余!”

    稚月缓缓抬眼,像一条隐住獠牙的毒蛇,她不理苏君迎的话头,边喘着气边冷声回:“苏家本就已经酿成了滔天大祸,如今已是自顾不暇,你想过杀我的后果吗?苏家行事昧地瞒天,连只恶犬都不屑踏入,如今自己深陷囹圄,却没有世家愿意伸出援手,”稚月哂笑了一声,“有谁能不计后果地来帮衬?”

    “你拿你母家威胁我?”

    苏君迎的外裙裙边被化雪染得一片污黑,走过来时长鞭划过了一道水迹,她顿着、竟是真在两事相权……

    “不能被冻死,自己不小心受伤总是可能的吧,”对方抬眼的瞬间稚月便明白了她的想法。

    ——苏君迎忽然嘴角勾起,手腕只是一抖,长鞭似有灵性一般,其尖便倏地刮破了稚月的衣服,向人身前刮去——!

    稚月的手被仆人按在身后,两人听着对话不禁有些松懈,在苏稚月的长鞭甩过来的一瞬间,她倏地挣脱、伸手抓住了鞭尖!

    火辣辣的痛楚在指尖爆裂开来!如同被倒钩寸寸划开了皮肉!

    几乎是锥心之痛!然而稚月没有松手——

    苏君迎根本没有管她,径直扬起手臂从稚月手里“唰”地抽出那条倒钩鞭,然后狠狠甩上了稚月肩背!夹带着修仙者威亚的毫不收力狠狠一鞭!稚月几乎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皮开肉绽。

    雪花落在她背上,几乎已经缓和不了分毫那刺骨的痛感。

    稚月咬紧牙迎接下一鞭。

    然而半晌。

    破风声不再响起。

    耳边传来细细簌簌的脚步声。

    随即木门吱呀声,在她身前关上了……

    倒在地上颤抖的人身下凝成血泊,她将此前握过鞭子的手按进雪里止痛,几秒钟后——

    稚月终于支撑不住、齿间一张,血从脏腑里喷涌而出——

    -

    “……来人寻至后院时,才于西南处的破败旧屋中发现了苏家三娘子的尸体,寒冬腊月之中只着了单薄的衣衫,在漫天白雪之间,这个因废灵根而被苏宅上下凌虐的女子,只成了一缕无处言说苦痛的悲凉亡魂。

    您的初始任务是,活下去。”

    稚月想到死亡时黑暗里自称系统的东西说到的苏稚月的死,很轻很轻的描写,就像是遇难人员的累积上去的一个数字,没有情感,没有叹息,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个不引瞩目的名字。

    终于完成这个活命的初始任务,稚月将将要舒出来——

    只是还未等稚月缓和,系统的声音便再次猛然挤了进来,就如同一根针剂,刺进了人的太阳穴里——

    “恭喜您解锁金手指:您已与陆散星共享伤痛与强烈情感。”

    “恭喜您解锁主线任务:阻止陆散星完全黑化,目前黑化值50%。”

    “恭喜您初始任务顺利进行,请继续完成初始任务——”

    “活下去。”

    话音刚落,外界风云变幻,鹅毛大雪,不似凡间。

    一道剑光虹霞一般,划开了日暮。

    地上的炭盆早已经没了热气,窗户上的糊纸在寒风中发着垂死挣扎的皱响,连带着架上落灰的东西也是摇摇晃晃、将坠不坠。

    可能是真的死过,稚月对于上辈子的记忆竟然已经模糊了,窗门“砰”地一声被风吹开,寒风直吹得稚月一哆嗦。

    阻止、陆散星?

    稚月脑子里猛然浮现起系统给的那段生灵涂炭满目疮痍的画面。

    这个自己曾经挣扎着苟生的世界,那位圣人模样,清秀俊丽得如同初生白莲的人却是大开杀戒弃如敝履。几乎烧焦的土地上他月白长衫被燎上层层黑气。苍白而冰冷的双眼在扬起的绸缎青丝中回望,只有刺人的一片虚无。

    ——完全黑化的后果。

    而现在,他依旧在当掌门弟子,依旧是稚月上辈子偶尔能从奴仆口中听见的天之骄子,谁能知道已经黑化了一半?

    ……

    初始任务——活下去。

    现下苏家自己都自顾不暇,谁还能专程跑来赐她一刀?如果没有这种可能,那么能威胁到她生命的,现在或许——

    只有陆散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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