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定三十三年十月二日,府门被敲响。

    一打开,不是怜星,而是瑶儿。

    ——她可在府中?

    我点点头。

    她没在言语,便走了进去。

    慢慢的,沉沉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这样的感觉是上一次大人抱着二小姐回府时。

    生病了,这是。

    我走在后边也慢慢地跟着。

    来了正堂,我知道二人有话要说,在大人看了我一眼后,我也退下了。

    没去其他地方,我坐在长廊那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瑶儿才出来,走到了长廊这。

    我一抬眸,看到她站在那盯着我。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在这。

    我站起身,浅笑道:“我没忘,你也还记得。”

    她走过来,无言拥抱了我。

    我心底一叹,预感到应是大病甚至是重病。

    放开我后,她同我坐在长廊上。

    ——我要死了。

    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在我脑中大叫起来。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

    若我没学过手语就好了,就能晚一些知道,或是不知道。可骤不及防的噩耗我又承受不来。

    她没管我,又继续道:

    ——还剩一个月。

    说完后,她在我身边静默着。

    我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身上好冷,身边人也好冷。

    “下雪了吗?”我问。

    共同抬头看去,她摇了摇头。

    阳光明媚,此时阳光明媚。

    大雪顺着阳光倾洒在我身上。

    寒冷,锥心。

    又一次,再一次,还一次。

    “为什么?”

    ——因为病。

    “你有何种病?”

    她没回话。

    我扭头看她,又问:“新月也不能治好吗?”

    ——这次是真的无能为力。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许久,她靠在我右肩,懒懒地抬手:

    ——我好累。

    ——从来没有觉得那么累过。

    ——当年整日整日地学戏,唱戏,都没这样累。

    她的手原本还举着,到后面就搭在膝上,百无聊赖。

    “你别说话了,我能知道你很累。”我开口。

    肩上的布料动了动。

    我抬起手:

    ——累了就好好休息。

    搭在我肩头的重量一轻,我扭头看去,她正一脸惊喜和震惊。

    动作异常迅速:

    ——你学会了?!

    我点点头。

    这次换我靠在她的肩上。

    她很兴奋,手不停地在说话。

    她:“你何时学会的。”

    我:“不久前。”

    她:“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

    长廊上,静悄悄的。

    ——其实你不必这样,人都会有这日的,只是我稍提前了些。

    瑶儿的手很漂亮,原先的声音也很好听,戏腔也很动听。

    此时无言却震耳欲聋。

    忍了许久的泪滴了出来,假装无虞的心也激荡了起来。

    ——可我就是不想你死。

    她默了片刻,才再次抬手:

    ——这不是我能改变的。

    我在她肩上蹭了蹭,没回话。

    她拍了拍我的脸:

    ——好啦,我还要回去呢。

    陪她出府时,她的脚步明显轻快了不少,情绪也上扬了些许。

    走到院子,阳光落在我二人衣裳,她脚步放慢,没走几步就停住了。

    她抬头直视太阳。

    竟睁着眼。

    我也随着她的动作看去。

    只一眼,那光就使我迅速闭上了眼。

    低头缓了一会儿,我才再次睁开。

    这时,瑶儿已经继续前进了。

    我走到她身边,问道:“你眼睛可好?”

    她点点头,侧目看我。

    眼里的光似阳光般灿烂。

    ——我只是在想,太阳也会有这一日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仔细想着她的话。

    ——不舍昼夜。

    她扬起嘴角,笑得明媚。

    四年前,她回京时,我在李府见的第一面,也是这般美丽耀眼。

    ——我明白了,你也明白了。

    在府前和她道别后,我又站了很久。

    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我又想了很久。

    ……

    转身回府,我来到了书房。

    手摸在门上的雕花,却没勇气推开。

    我还在犹豫。

    时间,感情。

    我站在门外犹豫。

    想了又想,我还是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二人正在用刀刻木。

    自从知道我会木雕后,她们就缠着我,要我教。

    我敲着她们的头,笑道:“我可是很严厉的。”

    现在她们正安静地用心雕木,我后悔走了进来。

    “清泠,你快来。”白榆喊道,“我和墨霜在比谁雕得更像。你快来评评理。”

    墨霜也不甘示弱,笑着喊:“清泠,你快来。”

    我左脚扭动的方向又掰了回来,朝她们走去。

    看了二人递来的木雕,我突然被逗乐了片刻。

    奇形怪状的。

    那种因心情低落而劳累的不想笑和被这木雕逗笑的矛盾情绪不断拉扯着我的嘴角。

    白榆把两个木雕抢回去:“不像就不像嘛,你嘴角抽搐什么呢。”

    “便这般不像?”墨霜拿起来左看右看,颇为肯定道,“我觉着许是神似而形不似。”

    我笑出了声,又正经地评价:“白榆做得不错,但墨霜的更胜一筹。”

    “赢了!”墨霜激动道,“我赢了!”

    墨霜眼珠子滴溜一转,行礼后扭捏道:“感谢清泠师傅。”

    “什么嘛!”白榆大声抗议,“我没觉着我的比墨霜的差。”

    “清泠,你偏心!”白榆撒泼起来。

    “你只是技艺不够成熟。”我笑道,“多加练习就能赢墨霜了。”

    白榆嘟着嘴不说话,气鼓鼓的样子怪灵动的。

    “好啦,你们赌什么了?”我问。

    “给对方做半个月的午膳。”墨霜道。

    我一听,顿觉好笑,开口道:“你们顶多做些对方爱吃的菜品,其他的有厨娘呢。”

    “白榆你想想,墨霜能吃几道菜?”我走到她面前。

    她面色缓和,我又笑道:“反而你爱吃的菜品多些,你忘了?墨霜厨艺稍逊于你,为了你的食欲,我也是煞费苦心。”

    “也是。”白榆点点头,“厨艺我略胜一筹。”

    我收起二人的木雕:“这样别致的成品我未见过,留个纪念。”

    “我就说我们做得不错嘛。”墨霜立刻道。

    我背对着二人,将木雕放进盒子里,还在想要如何开口。

    或者我不说了?

    我又犹豫了。

    “怎么收这么久,是不是在偷偷欣赏。”白榆跳到我身边,“还是你觉得其实是我赢了呀?”

    好吧。

    我把盒子盖上,转身面对她们。

    “我有事和你们说。”

    “怎么了?”墨霜笑意收敛了些许,走到我身边,“面色这样凝重。”

    白榆也站直了身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她们,想着我要说的话,真是残忍得很。

    “……”我嗫嚅道,“瑶儿她,应还有一月寿元。”

    周围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感觉又剩我一人。

    我有些慌张,立刻抬头看去,两人瞪着眼不敢置信。

    我又后悔刚刚声音太过懦弱,可再说第二遍又开不了口。

    “我们听到了。”墨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也拉回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却不知道如何接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新月呢?”墨霜问。

    “无能为力。”

    “小姐知道吗?”白榆问。

    我点了点头:“小姐见了她,然后才……”

    二人转身坐在凳子上愣神。

    良久,墨霜又问:“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身子为什么会这样?以前,现在,她都没有过重病,怎么会突然这样?”

    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也一直在思考。

    “难道是上次的毒?”白榆道。

    墨霜看了她一眼,略微点头道:“瑶儿从莲花州来,从未有过什么病状,最多是风寒。可自从与沈大人成婚后,先是被下毒,现在又要命殒。”

    说到这,她停住了,没继续往下说。

    “也不全对。”我先是点头又摇头,“此毒新月已解,完全不会影响身子,你尽可放心。但为何会这样,瑶儿也没说。她似乎知情不报,又似乎是真的不知道。”

    我坐在她二人身边,同其一起沉思。

    “难道是沈大人?”白榆道。

    沈清财会害她吗?

    我脑中一直重复这句话,不断不断地想着这句话。

    原本我是不相信妻夫间会不和睦,可大人与方景衡一事让我有所改观。

    难道瑶儿和沈清财也会这样?

    我的思绪又走到了死胡同,兜兜转转都绕不开这两个方向。

    真的会这样吗?

    沈清财死就算了,死不足惜。

    可瑶儿为什么。

    越想我的脑袋就似针扎般疼痛,最后不得不放弃思考。

    重重地叹了口气,与此同时,身旁两人也叹。

    “想不出来。”白榆道。

    墨霜点头同意:“想不出来。”

    “去问问新月吧。”我起身道,“看看这病到底如何。”

    我们三人就来到了医馆。

    出府后发现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侍卫。我上次见阿祝和梁佑时他也跟在身后,倒是尽职尽责。

    新月没在柜台,而是坐在椅子上看向门外,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来找她。

    “坐吧。”看到我们后,她起身给我们沏了药茶,又重新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我们道,“想问什么。”

    心中一叹,我抿了抿唇,不知道怎样开口。视线落在面前的药茶,就拿起来喝了一口,一时间想问的太多,倒不知道从何问起。

    放下茶杯后,我开口:“她的病是何种?问了她,她也不说。”

    一听到这个问话,新月好像没那么镇定,叹了口气道:“因为真的不知道是什么病。”

    我坐直身子看着她:“此话怎讲?”

    “她的病很直接,就是消耗寿命。没有病状来源和病情反映。”新月的声音很低,“我查了所有我能阅读到的医书,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换句话说,她的命就只能到这了。”

    新月说完后起身,背对我们:“我翻了很多书,我是真的想救她。”

    无人再言语,空气中都是湿气。

    今年,又是一场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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