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是鬼。”斛竺声音一出,陶域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伸手握住她的手,静静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话。斛竺察觉到他的动作,想要抽出,却被紧紧抓着。她抬头看了陶域一眼,索性也不管了。

    “你见到我的那日,距离我死的日子已过了半月。因横死林中,我怨气过甚,以致死后魂魄不愿离去,最终幻化为鬼要去寻仇。那时我遇见你,本不想你帮忙,可没人拉我出坑,我便永远出不来。我很感激你,便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报你恩情。在与你的相处中,我心又如人心跳动。我等你说,也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这个秘密。我不知你是否察觉,但我低于常人的体温此时你应能感觉得到。”斛竺说了好些话,手依旧被紧紧地握着。

    她又道:“我不想欺骗你,但确实骗了你很久。我也很想与你成亲,但这样重要的决定,需要你权衡过后再做思考。”

    “这不是权衡,是我的依靠。”陶域听完她的话,说了这样一句话。

    斛竺心跳如雷。

    陶域捧着她的脸,倾身靠去抵住她的额:“只要我还没死,我定是要与你成亲的。”

    “好。”斛竺笑着落泪。

    “那你去葬我尸身吧。当时埋得太浅,我怕寒露侵骨,但我又没法触碰自己。我已用法术维持住,你不必害怕。她与我一模一样。”

    “鬼也需要回家。”陶域吻在她的唇上。

    一吻定情。

    “不过婚事也要推迟。”斛竺又道。此时陶域依旧蹲在她面前,却丝毫没有紧张与害怕,心情很是欣喜,一直摩挲着她的手。

    “孝期未过。”她反握住陶域的手,感受他的温度。

    “好。”

    后来陶域挖了个深坑,埋葬了她。给她立了碑,盖了墓。

    梦境进行到这,忽然断了。我又回到了现实,面前是落泪的斛夫人。

    “终成眷属您为何哭泣。”我递去手帕。

    “因为他死了。”斛夫人说出这句话,整个身子更是寒冷,像是凛冬。

    我大惊:“怎会如此?”

    斛夫人却是说不出话,一直掉着泪。下一刻我又去了梦境。

    三年孝期过后,二人成了亲,在黄昏时刻。陶域写了婚书,二人也都写上自己的姓名。

    婚后其实变化不大,不同的是两人恩爱非常。

    陶域问过斛竺,可会影响她的身子?斛竺笑道,并不会。因为尸身得以深埋,魂有了归处。自己除了身冷之外,其余的和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也不会影响你的。你的寿命和你的精神,都不会受到影响。”斛竺很是郑重,想了想又道,“对大家也没有影响。其实也就是我是鬼而已,其余的一如往常。”

    “这样的鬼与话本里的不一样。”陶域又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只是身份不一样罢了。”

    “不过我的法术已经消失。”斛竺道,“不过原先的法力也很弱,除了清扫屋子和隐去身形,也做不了别的事。”

    陶域若有所思,突然叫道:“那当日我生辰……”

    “是呢。”斛竺点了点头。

    “我那样窘迫的样子被你瞧到。”陶域顿时脸羞得通红。

    “若不是如此,你还有等到何时?”斛竺抿唇笑道。

    “想等到推脱不了官府,破罐子破摔时。”

    “若我同意了呢?”

    “若官府不同意我留下,那我就辞了那小职,反正我还有能留在你身边的法子。官府要派人就派别人。”陶域很是坚定。

    “这个时候倒是硬气了。”斛竺睨了他一眼。

    “你不许再说了。我以后绝对会改掉这样软弱的性子的。”陶域立马伸手起誓,“我陶域绝对会护住我妻子斛竺一生一世。”

    斛竺抬手压下他的手:“怎么突然这样郑重。我没有不信你。在这世上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可他死了。”斛夫人的声音穿过梦境响彻整个在我耳边,声如鬼魅,震耳欲聋,“可他死了啊。我夫君陶域死在了我的面前。”

    “你说陶域的妻子竟是鬼?!”村庄道路旁有人低呼。

    “怎么会呢,她平日待人和善,又多行善事。若是鬼,怎么不害人?”旁人立马反对。

    “是呀,而且鬼怎会这样美,定是满脸獠牙,丑陋不堪才对。”又有人开口。

    “我哪能说谎。昨日我进深山砍柴,看到一座墓,上面就是斛夫人的名字!”

    “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那人狠狠点头,“若是不信,今日我带你几人一同前去查看。”

    那几人面对面,视线看了又看,最后道:“好。若她真是鬼,那此地也容不了这样一个异物。就算不是为了我们,也为了陶域。他大好前途,怎么被一个鬼耽误。”

    这几人说辞瞬间改变,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

    “对,若真是真的,我们便请个大师来驱鬼,省得村庄受污染。”有人狠声道。

    几人趁着夜色潜进树林深处,那确实立着一座庄严的墓。

    “斛竺之墓。”

    “竟然是真的!”有人惊道,“平日真是错信她了!”

    “难怪陶域与她成婚,岂非是她鬼力胁迫!真是太恶毒了!”有人应和道。

    这时树林中好似多了很多呼吸声,但这几人沉浸在愤怒中,丝毫没有发觉。

    “哪有人鬼相处这样一档事!我们定要与大家说这样的事,必须要把她消灭!”

    “对!要把她消灭!”几人此起彼伏地表达忠心和勇气。

    第二日,这几人便召集村民说了这样的事,完美避开陶域和斛竺。

    其中有人很是义愤填膺:“我们竟与鬼相处了这样久?!这如何能忍!若不把她消灭,如何对得起自己!”

    “那又如何!”又有人大声反驳,“她从未害人又行善事,是鬼又如何!你们可有被害或是遭遇不测?!”

    “你为何这样维护她?难道你也是鬼?!”立马又有人喊道。

    “若是等到被害那时,才真的来不及。与其倒时后悔,不如现在就将她杀了!”声音大到掩盖了人群中发出的抗议声。

    “不行!你们这是滥杀无辜!”有人又道,“这才是真正的鬼!她已经死过了一次,我不允许你们再杀她!”

    “把她拉走!她已经被鬼迷了心窍!”人群里爆出一声怒喝,“各位看到与否?!这就是鬼的可怖之处,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背叛自己的乡亲,错信于鬼!”

    抗议声渐小,面上都是思索的复杂神色。

    “那也不对!”其中有人思考后仍是抗议,“你在误导大家,这不是真正的事实!你为何要所有人都要相信你!你说鬼能让人不知不觉中背叛自己,那你此举又何尝不是!大家明明就有反对,你却非要众人与你一同杀了她!”

    “对啊!”那些抗议的人听了这话,醍醐灌顶,“我们就是要反对!就是不同意!她是鬼又如何,与人有何不同?只是身份不同而已。若因身份不同而加以辱骂、讥讽、诽谤,这与贪官污吏有和区别!你们、我们难道就不是这样的鬼?!官吏就不是那样的人?!”

    “休要胡言乱语!”人群混乱无比,吵闹声接连不断,“鬼如何能与我们相提并论!我们又如何与官府相提并论?官是官,民是民!人是人,鬼是鬼!”

    “浅薄!实在浅薄!”有人大喊,“你又如何知道斛夫人如何想!你又如何知陶域如何想!你又如何知官府如何想!浅薄!实在浅薄!”

    “她能如何想?一个鬼混在人的行列中,不外乎害人谋财!她这样的身份就注定与我们不同!就算心中有善,终究只是伪装罢了!”

    “不行!平日受她恩惠众多,这样是恩将仇报!我坚决反对!”有人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一个人又如何?你们一群人又如何!最终是寡不敌众罢了!”继续有人贬斥这样的看法。

    “你问过斛夫人?你问过陶域?为何要避开二人谈论!为何不让其知晓!这就是在害怕!”另有人喊道。

    “现下已经有人被鬼影响,若她在当场岂非所有人都被蛊惑!陶域是她丈夫,定是会为她说话!这样的两个人,我们又怎会相信!”

    “歪理!全是歪理!”有人绝望地大喊,“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

    “那又如何!现下也不必多说,以举手为同意处决!”有人大喝一声。

    寡不敌众,敌众我寡。

    “为什么!”人群中有人发疯般大喊,“为什么你们要同意!这样荒谬的话你们也信!可悲!真是可悲!”

    反对处决的人情绪激动,怒不可遏,与同意处决的人截然不同。那些人沉默但怒气冲天,眼神里全是狠毒。

    其中有人得意大喊:“这就是被鬼迷了心窍的反常之举!各位可有看到!少数人的意见就是错的!这样被鬼迷了心窍的人的话又如何能相信!庆贺吧!我们坚持了最正确的理!我们拯救了村庄,拯救了人类!”

    “呸!就凭你们?官府杀人都要走流程!而你们,你们这群无耻又自私,愚蠢又自大的人,竟然这样随意的杀人!你们死后是要进地狱的!”

    那群人喊道:“再说一次!她是鬼,不是人!我们没有杀人!我们是在除恶!你们若要再说这样蛊惑人心的话,就把你们赶出村庄!”

    又是一场言语上的冲突,不亚于敌军围城,刀光剑影。

    寡不敌众,敌众我寡。

    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以压倒性胜利的处决为结果。

    有人和斛竺二人传递消息,要二人逃离村庄。可村庄每个角落都有人把守,密不透风。

    第二日,处决日。

    那群人冲入二人的房子,将两人绑起来,拉到处决场。反对的人没有去,一个都没有。

    “陶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包庇恶鬼!真是愧对众乡亲!”有人提声大喊。

    陶域满脸震惊:“与你们何干?这是我的妻子!”

    “那又如何!鬼又如何成为人的妻子,你依旧执迷不悟!”

    “我未害人,你们何必赶尽杀绝。”斛竺声音在空中飘荡。

    “鬼话如何能信!”其中有人喊道,“这样迷人心窍的话我们不会相信!”

    “不过我们也并非心狠之人,留你二人四日,四日一过,斛竺即刻火焚!”

    二人便被放回了家。陶域抱着斛竺大哭:“我就知道我还是害了你!若你还能有法术,就能度过这次劫难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好了。”斛竺捧着他的脸,“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又不是没死过。若能让你活得很好,也不虚此行。”

    “我不要你说这样的话,我就是想救你!”陶域哭得厉害,脑中一刻不停歇地想着对策。

    “没有法子。我都试过了。村庄似是被施了法术,谁都出不去。你们若要出,会身有所伤,消耗寿元。若我想出,定是魂飞魄散。那些人是铁了心的。等过了这几日,就好了。”斛竺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要冒险。”

    “好。”陶域出声答应,吻了吻她的手才又抽出来,起身给她做了一碗羹汤,“先填饱肚子。”

    斛竺接过,没有丝毫犹豫就喝了下去。喝完后,便昏睡了过去。陶域将她抱进房中放在床上,给她掖了掖被子,转身离开了。

    他来到一个洞中,俯身叩拜:“您当日说能满足我一个愿望,现下可否实现?”

    “事情我听说了,我也帮不了。”洞中人声音空旷。

    “我不用您帮我渡过此结,只求您将我幻化成斛竺的样子。”陶域声音冷冽。

    话落,洞中人迅速移到他面前:“胡话?”

    “真话,情真意切。”

    原来当日陶域在为斛竺筑墓时,偶然释放了这洞中人。此人并非歹人,是山中多年修炼得以修仙之人,只是力量薄弱。为报答陶域恩情,许诺可以实现他一个愿望。

    “那些人不知哪里请的东西,竟把我这一同封了,且就是这几日,并不断消耗我的法力,现下还能与你对话都算我积德行善的报答。”洞中人很是愤怒。

    “那您能帮我吗?”陶域没搭理,又问。

    “可以。幻形对我来说还是不难的。”洞中人答道。

    “好。在此谢您救命之恩。”

    洞中人盯着陶域:“其实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若您处在我这样的处境,您也会这样选择的。”陶域笑道。

    “你要如何做?”

    “您帮我施法,这几日让我妻子陷入昏睡。”

    “好。”叹息声起,“你是我恩人,我也不愿看你痛苦地死。处决当日,你只是消灭于人世,灵魂还在,并且火烧在你身上也无任何感觉。不过别让你妻子知道,在她眼里你还是你,我怕她接受不来。”

    “好。大恩大德我永记于心。”陶域又拜道。

    “你好好感谢斛竺吧。”洞中人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

    陶域抬头盯着此人离去的方向,诧异:原来这人能看出。

    四日过了,陶域跟着大家去处决场,被绑在柱子上的那一刻,陶域抬眸看到了斛竺!

    她怎么会来!

    “怎么还有一个!”大家尖叫着四散而逃,乱做一团。

    斛竺撞开众人,冲到陶域的面前,解开绳子,接住他下坠的身子。

    此时狂风大作,风沙卷起盖住二人,外人看不到分毫。

    “你为何要这样做!这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斛竺紧紧抱着他,哭得悲切。

    “梦中我睡得并不安稳,总是噩梦连连。我挣脱梦魇后得知自己竟被拉去了处决场。我就知道是你。陶郎,我就知道是你。”斛竺的泪滴在他的眉间,“我就知道是你。”

    “我一定要把你救下。”斛竺吻在他的面颊。

    风沙落下,斛竺起身道:“各位莫要杀错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才是真正的斛竺!陶域与各位相处甚久,为何你们判断不出?”

    陶域依旧站在身旁不说话。

    “方才刚出现两个斛竺时,我们判断不出。现下已经知晓了!她就是真正的斛竺!一个鬼怎会有这样丰富的情感!快!把她绑起来!别让她又妖言惑众!”那些人立刻冲过去把陶域绑起来。

    “不要!不要!陶郎,你快说话!你快说话啊!”斛竺紧紧抱住他,甩开众人拉他的手,哭道,“你快说话啊!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众人听我一言。”陶域开口。

    众人动作稍缓,盯着他示意他继续。

    “求各位放过我夫君。”陶域道。

    此时在外人看来,斛竺慢慢变为他的模样。

    “果然如此!”

    说完,陶域就要被拉走。斛竺悲戚哭喊:“不要——!!我求求你们放过他,我求求你们放过他!”

    他压下斛竺的手,俯身在她的耳边道:“其实我骗了你,那日我是山上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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