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香的日子,络绎不绝的登山客,给往日宁静的山谷增添了许多声色喧嚣。万年寺要举行一场大法会,山顶更显得热闹,可所有的热闹与史克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才从山顶下来不久,背着小小行囊,心神空荡荡的,轻飘而无主,自由而落寞。

    他沿着与大多数人相反的方向,特意走小路,没想到平常这条人迹稀少的僻道今天也挨挨挤挤这么多人。好些人向他问路,史克良索性冲着这一拨一拨的人喊:“去万年寺呀,嗨,这条道不通!”果然引起了骚乱,行人纷纷驻足,往返相询。“前日山洪冲垮了栈桥,你们还以为抄了近路,其实白走一大截,天黑也到不了!”他三步并两步,一路上指点,便有人拉住他,“小哥可否给带一程路啊,积善行德,菩萨保佑啊!”“小爷我呀,没空!”若是以往,他八成就应承了,可现下他不想再走一步回头路了,只管山风般地溜窜而下,有一种一泻千里的快感。

    终于没有了行人,已看到那片熟悉的松林,穿过林子,就是山脚了。

    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三个家伙,一人肩上还扛个大袋子。常有虔诚的香客随喜法会,将家中的米面什物一股脑地带许多上山,在庙宇附近一住旬月。史克良救火般追上:“三位!三位!你们走错道啦!”三人猛转身,其中一个瘦子一把揪住史克良衣领,恶狠狠道:“臭小子嚷什么!”史克良一惊,顺势挣脱,边上又是一记龙爪手,叉住了他脖子。史克良给掐得呼吸不得,再听不清他们言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有知觉时,仍是什么也看不见,嘴里不知塞了一团什么东西,发不出声,手脚给绳子绑缚着,勒得生疼,他转动眼珠,感觉到蒙住眼眶的布条,有模糊的一点天光透进来。

    “年岁大了点,他们指着要七八岁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嘀咕着。

    “残障不要,呆傻不要,挑肥拣瘦的,从哪儿找那么多四角俱全的男娃子?城里不能随便下手啊,你当那些捕快吃素的?去年就是太没顾忌,惊动了官府,结果把章老三陷进去了……深山里么,撞到咱手里的,算是白捡。”

    “这方圆百里可是峨眉派的地界……”

    “他们掌门久已不住山里,四个首座只剩一个留守,弟子们少了许多,管事的人就更少了,再说荒山野外,丢个小孩,也多当被野兽拖去了……”

    史克良听傻了,小心脏差点儿停跳,他被一伙贼人掳了!双足费力地挪动了两下,地面平整,心中越发绝望:我落到贼窝里了?

    他自幼丧父,和寡母相依为命度日。两年前,他娘四处走托人情,送他到峨眉派四大首座之一赵和泰门下,指望他学一门武艺傍身。那赵首座,他名义上的师父,一年见不着几回面,负责收管他的师兄,不愿在这个毫无根基的瓜娃子身上多耗精力,平日里使唤他跑腿打杂,心情好的时候传个三招两式,扔个破册子叫他自己“参悟”,史克良识字不多,翻那些图文跟看天书似的,跑去找大师兄申诉,被骂不识抬举不上道,又吃了一顿板子。

    浑浑噩噩混了两年,连个站桩都站不好,排名已经不是末等,而是等外了——师兄弟之间的内试早已不带他入场。他跟娘说,不想在师门待了……

    今天一大早,又被师兄拎起来,指派他去搬运箱笼,说是来了贵客。原来又有新弟子上山,却不知是什么富贵人家的来头,拖带了一大堆行李,师门上下赶着趋奉。最可厌的是,这新来的家伙不好好歇着,要上金顶一游,还在寺院里订好了上房,史克良搬了一趟后,便推说腰闪了,哪知那不省事的师兄又找上了他,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史克良赌气,一道烟冲出院门:“滚就滚,老子受够了!”

    这下好了,滚进了一伙贼人的网里……他不甘心地挣了又挣,额角却抵上了一处坚硬之物,脚尖踢到一团软软的东西,肉身的那种软,似乎还抽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他想起初照面,一个贼人身上背的大袋子。

    一阵脚步声杂沓,来人了。“借问一下,你们可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穿着青蓝色缎袍的小少爷呀?”

    这咋咋呼呼的嗓门好熟——“嗯,白净面庞很是清秀,约莫比我矮半个头吧,北方官话的口音……啊,你听不……”听出来了,是四首座排位第二的钟慎言家的侄女钟满儿。

    “师妹,他是个哑巴。这间破庙子除了叫花子没人进,四少不可能到这地方来。”这说话的男师兄就不知是谁了。

    “我当然知道,我就问问,叫花子每常这山转到那山,说不定在哪里看到了人呢。”

    钟满儿你这么大眼睛看不到我啊!?史克良心中狂喊:“天王爷爷,天王奶奶,救救我,你们快来救我呀!”他急切地祈祷,但奇怪的是,贼人就在眼皮底下,这些同门却无甚察觉,略略问询了几句话,就转而离开了。

    行步之声渐远,史克良好生气苦,想了想,自己应是被藏匿在隐蔽之处,不过倒也有一点叫他好受些,他仍然还在峨眉,没给带到贼窝。只盼钟满儿这班人能再回转来。

    “走啊!不等老五了。”那沙哑嗓子催道。峨眉弟子已出动寻人,这票买卖能否顺利出关,着实难料。

    “且慢,屋顶上——有人。”

    这间破庙废弃已久,屋顶残破不堪,二人仰头盯着上面的缺口,竖耳辨听。来过的那拨峨眉弟子并没识破扮作乞丐的两个绑匪,却也叫二贼一时不敢贸然轻动,怕附近又有埋伏或是再逢追兵,他们犹豫着,是立时带走肉票,还是再伺机等等。

    哗啦啦掉下几片瓦,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孩儿声音传来:“就怕他迷了路径……”

    “好几队师兄分散去找了,我托他们有看到史克良那家伙的,顺便带回来!”这是另一个女孩,语速比前一个更快,冲劲十足。

    “八成又跑他娘亲那儿了,还能去哪。倒是找回那位四少爷要紧。”

    史克良精神一振,又来人了!一个是首座钟慎言的女儿钟滢,另一个是钟慎言的徒儿叶子,论起来都算是他师姐。他娘亲是叶子的乳母。前几番他从师门溜号回家,都是叶子找上门把他押回去的。往常他对叶子是能躲就躲,现下他恨不得这妮子生出天眼天耳法力无边,挖地三尺也能翻出他来。

    呼地一个身影敏捷翻下,如脱兔飞鼠,瞬移即至。落地的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碧色布衣短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极快地逡巡了一遍昏暗的庙堂。窝在角落里的二贼一个歪头假寐,一个探衣扪虱,暗中观察着这不速之客。

    “叶子,叶子!”钟滢喊。她高踞屋顶,也能看到下面情形,总觉得那两个乞丐怪怪的,说不上哪里不适,她不想多呆,更不想下去,连声催同伴走人。

    西侧神龛下一声闷响,似有物撞击。习武之人耳力过于常人,叶子循声望去,那捉虱子的乞丐靠上了神龛底座的柜门,懒懒地往后蹭了蹭。

    叶子却也不甚在意,只是见那乞丐一下把柜门堵得严严实实,她有些诧异:“柜子里有活物。”

    “你这小姑娘胆子倒大,”那乞丐眯着眼笑,黄黄脸上几颗豆大的白麻子挤作一团:“不是老鼠就是黄皮子,怎的你不怕呀?”

    “有啥子好怕的?”叶子道,“我还亲手捉过一只黄鼠狼呢,要不你让开?”

    乞丐面色微变,眼见这女娃又走近几步,“黄鼠狼能弄出这么大声响?像是更大个儿的东西,像猴子,我看下!”

    袖口遮掩,暗扣了一枚毒钉在掌心,乞丐嘻嘻笑道:“想看猴戏,那姑娘给几个赏钱呗!”他伸出另一只脏兮兮的手。

    衣带飞风,又一条黄影闪落,“这有什么好看的?”钟滢等不及,拽了拽叶子:“走哦,别耽搁了。”

    假寐的乞丐睁开眼,向同伴低低比了个手势。二少女皆背对着他,自是看不见。他们做多了掳男拐女的勾当,近来流年不利,寻个上等货色越来越难,不想在这地僻人稀的山野,一下撞进两个模样灵秀的女娃子。尤其这后面的身着鹅黄衣裳的女孩更见出色,直让人眼前一亮,便是繁华富庶的容城也少见这等美人胚子。

章节目录

峨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苏苏打莲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苏苏打莲蓉并收藏峨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