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府总不至于因为几幅画就认定覃敏是个不成器的废材,将他逐出家门,其中肯定还有其他不可说的缘由。可是覃老御使舌战群儒大半辈子,最是能言善辩,要想从他的话里找出破绽,怕是比登天还难。

    此案的另一个突破点是从覃敏设的那场宴会入手,可如今只是知道有过那么一场宴会,至于宴会设在何地?与会者又有哪些人?竟无人能说得清楚。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倒像是一切早有预谋了。

    失踪的几个少爷公子仍是半点音讯也无,他们背后的家族不断在向大理寺施压,萧恒封锁全城,命人挨家挨户排查,两三天过去了,不见蛛丝马迹。

    六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要么就是人藏在了大理寺权利触不到的地方,要么就是已经尸骨无存了。如果是这样,事情比萧恒所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难道真的是跟阿兰店里那些画有关?

    那些画背后的玄机指向哪里?

    栾枫?羌芜?

    萧恒琢磨着这些事,在花园的一株梅花前站定,看背影他是在赏梅,可眉头越皱越紧。

    皂靴踩在雪上有沙沙的声响,打断了萧恒的思绪,他侧过头,看到下了值的萧慕正穿过水榭回廊往这边走。

    两旁池塘里的水都结了冰,萧慕随手捡了块石子往池塘中央掷去,石子击破冰面打了个漂亮的水漂,萧慕拍拍手满脸得意,分明还是小孩心性。

    萧恒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身姿矫健的弟弟,看出了些意气风发少年郎的味道,心念一动,冒出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于是萧慕走到近前就看到他哥一脸高深莫测地在打量他。按萧慕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一般出现这种表情的人都是在憋着劲使坏。

    萧恒可是正义凛然的大理寺少卿,端方雅正的冠玉公子,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为了印证心中所想,萧慕试探性地叫了声:“哥?”

    萧恒露出一个温和亲近的兄长式的微笑道:“刚下值?萧副指挥使辛苦了。”

    萧慕甚为疑惑,嘴上还是谦卑:“不辛苦,萧少卿办案更辛苦。”

    萧恒:“最近是否职务过于忙碌?都不曾见你邀约适龄千金游玩,母亲还为你尚未定亲一事忧心呢,让我多看顾你。”

    萧慕:“……?”

    心道:怎么又扯到定亲了?你顾得过来你自己吗?就操心我的事。他索性行了个礼:“兄长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萧恒将手背到身后,拇指与食指慢慢捻着,心平静气地说道:“我认识一个家世品性都很不错的姑娘,年龄与你相当,容貌卓绝,望你去相看相看。”

    “嗯……嗯?”

    萧慕僵在原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哥居然认真地给他介绍媳妇。

    萧恒嘴角噙着笑一派坦然,不像是玩闹。萧慕挠挠头,“是何家姑娘如此……”

    “潭州覃家,覃御史的次女,覃媛媛。”

    “覃家?你不是正在查覃家的案子?”

    “案子是案子,姻缘是姻缘,覃家家风高洁,女儿娴淑聪慧,跟你在一起算得上金童玉女、佳偶天成,不要因为这个案子错过了一个好女子。”

    萧恒夸得天花乱坠,萧慕试着回忆了一下几次宴会上见过的覃家二小姐,印象不深,大概就是个没啥特点的纤纤淑女。

    萧慕狐疑地看着他哥,“女子是好女子,只怕并非是我的缘份。”

    “没有交往过怎么能妄下结论,先去试试,若不喜欢,你不多的是法子让人看不上你么。”

    萧慕挑起了一边眉毛,他差不多猜到了萧恒真正是想让他做什么了。

    果然萧恒掩饰似地咳嗽几声,又说:“我毕竟在查覃敏,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你别提我,就说是你自己仰慕覃小姐已久。”

    “奥,我是不是应该把那覃小姐约出来,依着她的兴趣爱好促膝长谈,等彼此熟悉了,我再找个由头帮你打听打听她弟覃敏的事?”

    萧慕一顿恍然大悟,萧恒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厚颜道:“你有这心为兄甚是欣慰,不过呢我主要还是关心你的婚姻大事,你见过那个覃小姐就知道我没骗你。”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

    萧慕腹诽:我跟你很熟吗?你这样坑我。亲兄弟也不能如此放肆。

    他们互相假笑一番,后面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假笑变成了真笑,萧恒笑到咳嗽,萧慕则半天直不起腰来。这一场景要是被外人看见了,定要赞一句兄友弟恭。

    化作亲友深入敌军内部,这是萧慕行军打战时常做的事,不能再熟练了,当天晚上他就接了一张踏雪寻梅宴的请帖,还派了人去暗示办这宴会的主人,让他极力邀请覃家二小姐参加。

    另一边,沈韵瑾从老夫人院里出来打算去厨房跟厨子们商定冬季菜式的变更,刚走到厨房前门,就看到心柔从另一端过来,沈韵瑾下意识地转身想躲,但脑子命令身体不准动,端端正正站着,听心柔迎上来叫了声“姐姐”。

    沈韵瑾表面波澜不惊地跟心柔如常说话,内心则如一锅刚刚煮开的粥,泛起细细密密沸腾的泡沫。

    这是她继下药魅惑萧恒事件捅破后,第一次与心柔正面相逢,按理说心柔只是一个妾,沈韵瑾没什么好怵的,可沈韵瑾就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哪有当家主母做得她这么窝囊的?沈韵瑾生自己气。

    心柔是来厨房取点米面和新鲜萝卜回去做萝卜糕,萧恒喜欢吃这种点心。

    两人一同进去厨房,各自办好了事又一同出来,因为回去的方向一致,便结了个伴一路说一路走。

    沈韵瑾兴致不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心柔探讨将糕点做得好吃的秘诀。

    京城那些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们除了擅长做女红,还几乎都会做一两道拿得出手的吃食,大多数喜欢研究糕点,糕点花样多又精致,摆出来好看。

    沈韵瑾不太喜甜食,糕点做得少,也嫌工序麻烦,她更喜欢捣鼓各种汤汤水水,按季节煮来吃,滋味多样,各有各的益处。

    “不论什么吃食,只要是用心去做的,食用的人必能品出其心意。”心柔用一句话概括烹饪的精髓,沈韵瑾附和笑了笑,再无他话。

    心柔叹气:“你怎么无精打采的,让人瞧着忧心。”

    沈韵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心柔反过来宽慰她:“大少爷身体无碍,你无须太记挂。相思这种药我也听说过一些,开始是难熬的,但药性会慢慢淡去,快则数月,慢则三五载,纵使他身子骨弱些,只要精心调理,对身体和寿命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心柔就这么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既无愤恨,也无哀痛,淡定得仿佛置身事外,这让沈韵瑾更加无地自容。沈韵瑾问:“你不怪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于你而言,他行事也很过分,做人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怪无可怪。况且他要是没有动心,就不会中毒如此深了。”

    心柔此等气度恐怕连沈韵瑾都无法企及。

    沈韵瑾想起心柔曾说过的她对男人感情的看法,即使萧恒会为了她休妻,她也从未幻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佳话,再联想到她的身世遭遇,沈韵瑾唏嘘之后是倾佩,倾佩之外还有些心疼。别人家的小妾都是恃宠而骄,心柔未免太懂事了些。

    沈韵瑾自嘲地说:“萧恒对你是真心实意,他对我动的那一点点心都是我不择手段勾来的,我现在算是尝到自取其辱的滋味了。”

    心柔摇头说:“感情这种事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你和他有缘才会成为夫妻,今天的这种结果都是命运的安排,他心动了就是心动了,跟你做了什么没有干系。”

    沈韵瑾觉得她有必要为萧恒辩解两句,毕竟萧恒都把自己伤成那样了,可心柔继续说:

    “萧恒他是爱我,我们年少时就有牵绊,万红楼再次相遇,一眼万年,说起来都是很美好的,正因为太美好,所以他会强迫自己一定要遵守对我的承诺,可是戏文里的故事都终止在才子佳人在一起的那一刻,没人会去想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并不全是蜜里调油的日子,一辈子那么漫长,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沈韵瑾觉得自己的罪过更大了,她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无话可说,她突发奇想,心柔她们家当初若是没被抄家流放,她大概会入宫,或许会成为一个宽厚仁慈、母仪天下的圣贤皇后。

    心柔见沈韵瑾一直不说话,略带歉意地笑笑:“看你心情不好,说得多了些,你莫见怪。”

    “我要谢谢你,听你说这些,我心情好多了,你不怪我就好。”

    沈韵瑾说,迟疑了一会儿,又有些好奇地问:“我在京城的名声还挺特别的,你应该之前就听说过我,我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心柔想了想,很认真地答:“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些,流言是夹杂世人偏见的歪曲,我与你相处,认为你是个敢想敢做,胸怀坦荡之人。”

    这次沈韵瑾发自内心地笑了。

    两人走了一阵,经过水榭花园时与手握一只梅花闲庭信步的萧恒相遇,萧恒见沈韵瑾和心柔相谈甚欢,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们两倒是相处融洽,枉费我一腔深情都似喂了狗。”

    心柔和沈韵瑾笑而不语,这笑落在萧恒眼里,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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