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秋之交,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斜射进诊室,将一片片光斑随意地洒在地面上。

    热风拂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在这狭小空间里排队等候的人群愈发地燥热烦闷。

    一只落单的蝉飞到李沅锦诊室外窗台上,她下意识地,拎起一柄略显陈旧的老式八角蒲扇轻拂。

    最终,这只蝉乖乖地飞回它原来的领地。

    李沅锦皱着眉,抽出湿巾随意地擦一遍额头上的细汗。

    随即她用一只六棱银白色钢笔,在器械申请单上工工整整地写字。

    虽然青禾村诊所离市区只有半小时车程,但是小诊所内的资源,相较李沅锦入职的海城仁星医院,简直是云泥之别。

    纵使是李沅锦自愿去申请的支援对口村诊所名额,但报到第一天,她发现这里连台像样牙椅都没有的那一刻,她瞬间就觉得自己被领导忽悠了。

    一切从零开始,连口腔科申报科室的平面图都是李沅锦亲手画的。

    当然,牙片机、高速手机、慢速手机、拔牙钳、一次性口腔器械盘......以上也全都没有。

    即使李沅锦疯狂想开治疗班。

    但器械们还在路上,又没办法消毒,她只能勉强拿个棉签给患者检查。

    看完最后一个小朋友,已经是傍晚五点钟。

    李沅锦摘下口罩、手套和帽子,细心收拾起台面。

    路过的内科医生孙晴看到了,笑盈盈地与李沅锦打招呼:

    “小李,我们乡下地方很没意思吧——前几年也来了很多名牌大学的年轻医生,呆不住,哎!”

    “我看你还在张罗申报设备和器械采购,趁早别忙活了,你这工作哇,开展不起来,趁早放弃!”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劝李沅锦打退堂鼓的人了。

    仁星医院口腔科所有医生私下打赌,李沅锦干不了三个月,就得哭着喊着申请调回去。

    毕竟,下属乡镇诊所,无论是设施条件还是居住生活条件,跟市区实在是没法子作比较。

    李沅锦没接孙晴的话茬,直截了当问她:“孙姐——你的护士有兴趣转口腔专科吗?或者咱们村诊所其他护士妹妹有没有......”

    孙晴打断李沅锦的话:“怎么还打起我护士的主意来了,你这算盘打的真响。”

    李沅锦见四下无人,悄悄跟孙晴眨眨眼睛,塞给她一条爱马仕新款twilly当季丝巾,叫她帮帮忙打听着护士小姐姐的意愿。

    孙晴也不跟李沅锦瞎客气,随手便把丝巾绑在包包上,接着瞧见李沅锦胸前口袋插着的那支银白色旧钢笔。

    孙晴随口问一句:“你这笔用了有些年头了吧,笔帽都磨花了——回头你去我诊室,给你拿支新的。”

    “嗐——我用了好多年了,懒得换。”

    李沅锦尴尬地笑笑,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那只钢笔——已经六年了,确实该换一换。

    这支笔跟随她在瑞典读完本科和硕士课程,从离开海城到重回海城。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久。

    一模一样的六棱钢笔,李沅锦还有满满一箱。

    “孙姐——下次镇上学校募捐的时候,帮我捐一箱笔给小朋友。”

    *

    忙完兵荒马乱的一阵子,到周五这日,李沅锦忽然想起,晚上要回父母家中吃饭。

    她顾不上疲惫,简单地在洗手台随便梳了两下。

    头发还带着些许毛糙,她穿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家居瑜伽服,驱车回了市区。

    李沅锦父母新家安住处在海城中环边上,堵车堵得十分严重。

    等到那里时,满桌的饭菜已经摆好了。

    秦静正笑吟吟从厨房走出来,满脸关切道:“哎呀,乖宝,你早跟妈妈说堵车,妈妈就把帝王蟹做了!”

    李沅锦短暂地愣了一下,接着一边认真地洗手,一边迫不及待地好奇问:

    “妈——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啊?爸爸前阵子六十大寿上的菜色都没这么丰盛。”

    李澜光给自己铺了个台阶,和颜悦色辩称:

    “那是因为我海鲜过敏,不然什么澳龙、大闸蟹,我通通要来几只——”

    秦静轻轻拍李澜光一下:“老没正形——”

    她放好竹荪虾丸汤,语气如水般温柔,生怕李沅锦会抗拒:

    “等下,你陈师兄要来家里吃饭。”

    “来就来呗——陈书行又不是第一次来家里。”

    李沅锦按时点开仁星医院工作群,忙里偷闲处理下工作事宜。

    “小锦——你今年也二十六岁了,你就没想过找个靠谱的伴侣?爸爸妈妈也老了——”秦静试探道。

    李沅锦很早就知道,李家父母对自己的期许很全面。

    自从七岁那年被李家收养,李沅锦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尤其是比起那些没有被收养的孩子们。

    所以李家父母希望李沅锦去做的,李沅锦都尽量做并且做好。

    李沅锦眼睛弯成月牙状,试图让笑容看起来更加真诚。

    随后用故作欢快的语调笑着回答:“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陈师兄人品是挺优秀的,听我们大学老师说他《Nature》都发过几篇了,可他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啊。”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女儿又漂亮性格又好——他哪只眼睛看不上!”

    李澜光两眼放光,激动不已地正用力拍桌子的时候,陈书行悄然到了。

    陈书行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属框眼镜,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夏季西装。

    整个人的气场与之前大相径庭,跟上次见他的时候仿若换了一个人。

    李沅锦盯着他观察老半天,歪头哂笑。

    “陈师兄,你干嘛穿得这么隆重?我不开瓶红酒都对不起你这身行头。”

    陈书行脸颊微红,不知道是羞怯,还是穿得过于厚实造成的憋闷之态。

    他一丝不苟地接过李沅锦递过去的筷子。

    “这么多年没见,沅锦,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

    “这俩孩子——别光聊天了,快吃快吃。”

    吃完饭,李沅锦主动帮着秦静收拾碗筷,结果被她无情地推出家门去。

    顺便塞给李沅锦一长串山姆超市采购清单。

    黑松露火腿饼干、蒜味虾片、麻薯、洗手液、卷纸......

    天呢,这怕是两小时也买不完。

    好硬核粗暴的撮合方式。

    “陈师兄——清单我用手机拍了一份,你去找上半部分,就这个青柠汁以上的,下面的我去找,不然我们找到明天也买不完。”

    李沅锦选择了一种最有效率的分工方式。

    陈书行不经意望了李沅锦一眼。

    幽怨叹气。

    “看样子,你对我没那种意思,是李老师一厢情愿了——你在国外这些年过得还好么,从来没看过你发朋友圈。”

    “挺好的,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到哪里都很能适应。”

    天公不作美,陈书行最后也没跟李沅锦分头行动。

    李沅锦渴得难受,只好开一瓶弱碱矿泉水,咕咚咕咚灌进喉咙。

    *

    无论什么时候,山姆超市总是客满为患。

    蒋瞻来的这个时间,整个山姆都被拥挤的人群和喧闹的声音所填满。

    隔着一米远都听不清对方说话。

    黄滨目光如炬,紧紧地跟在蒋瞻身后,生怕一不小心跟丢了,最后还得自己付钱走OA报销,想想都让他觉得头疼。

    生鲜区的空调还好开得很足,冰冷的气流迅速弥漫开来,吹得人整个清爽许多。

    蒋瞻像只没睡醒的猫,懒洋洋地走在前面,心不在焉地捡些火锅食材,如同在完成一项无聊的任务,接着漫不经心地把它们一股脑儿扔进购物车。

    忽然,冷不丁地,脚下异物毫无规律地滚过来,令人猝不及防。

    是一瓶开过封的矿泉水,骨碌一下子贴到蒋瞻脚前。

    “不好意思,劳驾,能帮忙捡一下么?”

    陈书行站在三四米处,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试图挤过来。

    但购物车挨着购物车,仿佛是鱼篓里挤作一团的野鱼,每一寸空间都被占据,根本动弹不得。

    黄滨皱着眉捡起蒋瞻脚旁边的那瓶水,使出浑身解数拼尽全力向前递。

    蒋瞻原本丝毫不在意眼前的状况,始终保持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连头都没有抬起。

    直到——

    “算了,不要捡了——好危险哎。”

    她软软糯糯的声音从空气中飘过,不知不觉中激起蒋瞻内心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涟漪。

    这声音,真是久违了。

    “那我扔了。”

    黄滨抬手将那瓶水捡起,随手扔进旁边牛排试吃小摊的垃圾箱里。

    海城说大也不大,只要时间够长,早晚会遇见。

    可李沅锦万万没想到,命运竟如此捉弄人。

    她才刚刚没回来多久,满心期待着有一段平静的日子,却未曾料到,冤家路窄。

    此时李沅锦扎一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穿一身家居瑜伽服,跟另一个长相和谈吐都不错的男人,在逛超市。

    逛超市这件事情,如果是一群人,那没有什么不合适;

    可如果是年龄相当的一男一女,就显得格外暧昧,特别是——

    购物车里还放着秦静和李澜光需要的成人用品的时候。

    李沅锦惴惴不安地,推着购物车后退,她与蒋瞻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五米。

    许多年没见,蒋瞻眉眼之间依旧是清冷淡漠的样子。

    他步履从容,走出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毫无关联。

    一头栗黑色短发利落整齐,微微遮住额头,简约而不失格调的棉质灰色衬衫,领口随性敞开,袖口被自然地挽起,透出几分不羁。

    李沅锦神色匆匆地上前,猛地拽了下林书行那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西装袖子,紧接着压低声音,语速略快地小声说了句:

    “走吧,东西都买齐了,我先去结账。”

    她下意识咬了咬嘴唇,刻意地摆出一副陌生的姿态,装作不认识、没见过一样。

    蒋瞻站在原地,眉头紧皱。

    他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连个敷衍的招呼都没有跟自己打。

    随后,他敏捷地侧身,用手用力拨开几辆横在前方的购物车,他步伐匆匆,终于在结账排队处前成功追上她。

    “李沅锦。”

    蒋瞻面色阴沉,双唇紧抿,在人群中低声叫她的名字。

    李沅锦原本灵动的双眸,此刻透着几分无措,她下意识地抿抿嘴唇,接着浅浅闭下眼睛。

    不过须臾之间,便轻易掩饰住了眼中如潮水般涌来的慌乱。

    她已经不再是年少时那个一心动就脸红的小姑娘。

    “是你啊。”

    李沅锦惜字如金。

    轮到自己买单的那一刻,她两手机械地抬起,动作生涩又刻板,缓缓地往收银台上放东西。

    那几盒明晃晃的、该死的安全套,就这么毫无遮拦地躺在柜台上,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存在,格外扎眼。

    甚至比她无名指上那枚素圈银戒,还要扎眼。

    李沅锦简直想挖个无比巨大的坑,然后不顾一切地躺进去!

    蒋瞻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瞬间毫无预兆地黑下来。

    他面色犹如被一层阴霾笼罩,黯淡无光,不由分说地凑近李沅锦,贴在她耳边,低声问:

    “你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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