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锦回阆市之前的那夜,辗转反侧,史无前例地失眠到凌晨五点,那漫长的几个小时里,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各种画面,硬是没睡着,直到坐上回家的高铁,听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才有些困意。

    她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于是强迫自己听些轻音乐,试图强制入眠,那夜蒋瞻电话中冷冷的声音却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不断地在她的心中回响,如同一记回旋镖,准确无误地插在她的胸口。

    那晚,夜色如墨,寂静笼罩着整个校园,蒋瞻等到女生宿舍最后一盏灯熄灭,始终没有见到李沅锦的身影。

    李沅锦电话里语气很冲:【我跟你,没有什么要聊的事情。】

    蒋瞻又不死心地追问:【所以,你喜欢别人——现在连见我一面都觉得厌烦么?】

    李沅锦笑得心虚又故作骄矜:【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不行么?】

    李沅锦用冰冷的语气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毫不犹豫地直截了当挂断电话,再也没听到蒋瞻的声音。

    回到阆市家中,李沅锦先是跟秦静和李澜光逛完超市,买好过年需要的年货,又去几位叔叔婶婶家走动,到深夜才返回十三中教师家属院。

    李沅锦百无聊赖地坐在轿车后排,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这时,车子拐个弯,她的目光也随之移动。突然,她看见小区门口站着的一排保安,严肃的神情和整齐的站姿让她心中瞬间升腾起疑惑。

    “我怎么感觉,小区保安比从前多了不少?”

    李澜光稳稳地开着车到小区道闸前,出示小区登记证,他微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有些抱怨的神色,瞧着缓缓升起的道闸,涌起一股不满:

    “是多了,以前七八个保安,年纪也偏大些,最近换了新物业,这一批都是刚招进来的,年纪不大但眼神特好使,进出都要出示证件。”

    李沅锦:“换物业了?以前业委会不是嫌竞标的物业公司价格太高,一直坚持用原来那家吗,我记得小区业主还闹过一阵子,也没下文,业委会怎么忽然转性了”

    秦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们这个老小区现在搞得跟保密单位一样,小锦你看看——”

    李沅锦连忙将视线转向秦静右手指示的方向,只见小区入门处整齐地安装着几台高科技感十足的人脸图像识别系统,她心中一阵诧异,因为在她印象中,这种先进设备只有在那些豪华高档的小区才会出现。

    李沅锦:“这还挺先进的——物业费是不是涨过了?”

    秦静:“没涨呀——哦对了,前两天物业还给业主发新年礼包,以前咱们这老破小家属院哪有这待遇。”

    李沅锦:“不是挺好的么,乱七八糟的人也进不来小区,不然老在新闻上看到入室抢劫,你跟爸身边也没个壮丁,挺吓人的。”

    秦静:“哪里没壮丁了,我跟你爸那么多学生在阆市工作呢。”

    李沅锦:“那哪能一样。”

    秦静:“怎么不一样,上回家里灯泡坏了,还是你陈师兄晚上十点多赶过来修的。”

    李沅锦:“陈书行?别老麻烦人家,他很忙,科研任务又重,导师给的指标很高。”

    李澜光:“你妈就发了个朋友圈,小陈就出现了。”

    李沅锦抬抬眼皮,不知所谓:“您的意思——陈书行关心我妈?”

    “没大没小的,小陈肯定是对你有意思——每次假装来看我跟你妈,总是旁敲侧击问你的近况。”

    李沅锦:“他可从来没当面跟我说过,我权当不知道,你们也别乱点鸳鸯谱了,我不喜欢他。”

    秦静:“瞧你这意思,小锦——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李沅锦当然摇头,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给老两口留下任何遐想的空间,李沅锦在家的日子里,几乎全程陪着秦静去拜访她的朋友们,好不容易自己也抽空回母校十四中一趟。

    高中部已经放寒假,整个学校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学校里空无一人,李沅锦独自走在学校操场上,不知怎的,她不知不觉就一路闲逛到宣传栏附近。

    明亮的玻璃窗内,大红纸鲜艳如火焰,纸上工工整整地贴着历任十四中状元的名字和照片。

    李沅锦站在窗前,微微仰头,往上细细数几任,刚刚好能看到蒋瞻的名字,和他面无表情的证件照,照片中的他,眼神深邃,面容冷峻,瞬间让她的心跳漏一拍。

    李沅锦过目不忘——包括人,她很小的时候只见过蒋瞻几面,就能熟练画出他的长相,然后通过自学颅面系统学,画出他未来可能长成的所有相貌,大海捞针,她很幸运,终于又一次可能见到他。

    李沅锦读高中时,曾无数次在宣传栏前驻足,她会反复地观察他的五官、神态,试图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印在脑子里,最后对着蒋瞻那张证件照记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可她素描功夫不到家,画的也只能是六七分相像。

    从十四中出来,会路过一个菜市场,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从不卖海货,因为在菜市场的对面,矗立着一个规模宏大的海鲜市场,海鲜市场的老板不乐意菜市场摊贩跟他抢生意。

    这些情况都是李沅锦后来才慢慢了解到的,在此之前,她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原来一直纠缠着她要债的那个男人,曾经试图打破菜市场不卖海货的规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海鲜市场老板殴打致瘸。

    那个男人是沈刚的儿子,而沈刚以前是宋午备最铁的兄弟。

    宋午备,是李沅锦的生父。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待在福利院的,李沅锦自然也不是,宋午备整日沉迷于赌博,赢钱就拿去买酒,输钱就殴打妻女。

    宋午备在赌场输光家底,当他把所有钱都输光后,他陷入极度恐慌和绝望之中,为了继续赌博,他开始四处去借钱,编造各种谎言,欺骗那些信任他的亲人朋友,只为能拿到一笔钱再次回到赌桌前。

    后来,当借钱、骗钱的路走不通时,宋午备开始偷钱,他偷了沈刚给女儿的救命钱,再后来,他失手杀了他的女儿。

    沈刚的绝望和愤怒让他彻底疯,在混乱中,宋午备跌下山崖,沈刚被判过失杀人,随后,他被警方逮捕,关进监狱。

    宋午备的死,让两个家庭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的妻子,那个在生活的重压下早已疲惫不堪的女人,选择把宋沅扔在福利院门口。

    沈塘为了讨生活,跟母亲两人接手了沈刚在在市场的鱼摊,这个摊位,成为他们生活的新起点,即使多年来不停被人刁难,也一直咬牙坚持。

    绝大多数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不会保留两岁前的记忆,李沅锦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沈塘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要问她讨债——她才记起,这个男人,多年前来过福利院,天天隔着栏杆大声喊:

    “杀人犯的女儿!宋沅!”

    如今的李沅锦,已然走上另一种人生道路,没有赌鬼父亲和负债累累的家,但小时候,沈塘明明还抱着她去抓小螃蟹,他们在沙滩上奔跑嬉戏,无忧无虑,宋午备还打趣说要沈塘给他做女婿。

    如今一切都变了,沈塘说,沈刚去年因病死在监狱。

    “你爸,宋午备,他害了我们家,要了我家两条人命,现在连我妈都遭殃——她也得了尿毒症,也快死了。”

    “所以,宋沅,你说,我这些年有多恨你那个罪恶滔天的爸。”

    李沅锦明白了:沈塘需要一笔钱,所以费尽心机找上她。

    如今,四周一片明亮,家家灯火闪耀,沈塘常常费力地推着母亲的轮椅去医院复诊,那条瘸腿让他的步伐变得格外沉重,月色洒在他们身上,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疲惫和痛苦。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李沅锦的身影,想起她在学校里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的画面,那个男人穿着考究,举止优雅,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沈塘内心被一种深深的讽刺感占据:

    他觉得命运对他实在太不公平,自己在生活的泥沼中苦苦挣扎,而加害者的女儿却能和那样高不可攀的人并肩。

    李沅锦听他说完这番话,思索半晌,沉声说:

    “可我不欠你,我被扔在福利院门口的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原来的宋沅,如果你打算勒索我,我会报警的。”

    沈塘抽出一把杀鱼刀靠在李沅锦脸颊上,冷笑着威胁:

    “报警?那我去找你的相好,看他肯为你这张脸出多少钱。”

    李沅锦心中泛起一丝怒气,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们没关系了。”

    李沅锦颤抖着声音,说完这句口是心非的话,然后趁沈塘不注意,跑出去几米远。

    “敲诈勒索可是刑事犯罪,你确定你跟你的同伙真的可以全身而退么?”

    “沈塘,仁星医院现在有针对尿毒症患者的免费临床试验,你可以带你妈妈去试试——如果你动作快点,还赶得上十天内用上新型抑制剂。”

    沈塘:“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李沅锦:“随你信不信,你早点给你妈妈报名,就多一分治愈的几率。”

    李沅锦晃晃手里的录音笔,按下保存键存储好两人的对话录音,又小心翼翼收在口袋中:

    “还有,你别再给发短信吓唬我,否则我真的会报警,你也不想你妈妈在医院没人照顾吧。”

    李沅锦解决完麻烦,哼着小曲,心情无比轻松地回到自家小区,刚到门口,她一眼就看到蒋瞻那辆扎眼的黑色捷豹跑车。

    时涧欣在跑车后座车窗露出脑袋,笑得花枝招展:

    “小汤圆,想我了没有?”

    李沅锦在看到蒋瞻的黑色跑车时,身体不由自主做出反应,下意识将目光迅速投向驾驶位。

    竟然不是他。

    时涧欣坏笑:“别看了,我小叔叔没来,车是我让孟鉴闻借的——他这会儿大概在陪女人在大阪逛街。”

    李沅锦双眸中一抹失落如同弥漫的雾气,清晰可见且溢于言表,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中原本的光彩仿佛瞬间黯淡下来。失落的情绪从她的眼底深处不断涌出,渐渐弥漫到整个面庞,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对自己说:

    “算了,已经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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