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禾村看破晓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情,遍山群鹰张扬、肆意地浮现在高空中,远观如漫天的象形符号,李沅锦时常早起半个钟头,坐在香樟树下的青石板上,望着香樟树巅被珍珠弧光的淡晕染成一片安和,凝注夹竹桃树叶上的露珠蕴积、震颤、流动。

    她乐在其中。

    直到这日,日光暗去,激流涌现。

    几个外乡患者和他的同伴,似乎是有预谋地,打破这片宁静。

    李沅锦没想到,这些人竟是冲着她来的。

    为首的中年人李沅锦是认识的,叫张克,总来诊所看些小毛病,肚子痛、肩周炎、牙疼......

    都是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问题,拍片、看诊、拿药,熟门熟路。

    几个月前,张克在她这里做过成人根管治疗,来过两次,后来诊所打电话回访安排复查,顺便做个牙冠,那时电话就已经是无人接通状态了,消失许久,今日他一进门便是一副要砸诊所的架势。

    张克说自己做完根管的那颗后牙一直痛,痛到受不了便在乡里集市上拔掉,今天是来跟医生讨个说法,毕竟做根管治疗的钱已经花出去了。

    张克砸了诊间一些不值钱的一次□□械来泄愤,后来干脆摸起一柄镊子指着李沅锦,口吻尖刻:

    “外面大夫说你器械操作不当,所以我这颗牙保不住。”

    “你全责。”

    李沅锦显得很淡定,这些年类似的事情她见得不少,有一部分患者对医疗的认知是很差的,前阵子她还碰到一个患者,诉求是拔智齿,结果拔完了觉得拔完的牙窝特别空,问她能不能重新塞回去。

    她啼笑皆非。

    李沅锦叫人去找齐振声过来,熟练地打开张克的X光片,耐心地跟张克解释:

    “治疗结束后的片子可以显示,当时给您做完的这颗牙的根管,没有超冲或者欠冲,您可以过来看这块,白色的,跟阴影部分,正好卡在这里,操作是没什么问题的。”

    “您后来没有及时来复诊,没法看恢复以后的情况。”

    张克见她一板一眼,毫无情理可讲,情绪更激动:“我是个外行,我看不懂你这个破照片,我也听不懂,我就知道我花了钱,现在牙没了!”

    “赔钱——不然我天天来大厅坐着。”

    李沅锦皱眉看收费系统:“根管治疗收了四百六十块,拍片五块......”

    她做根管治疗一向很慢很小心,要说操作不当,断断不可能。

    但看张克不依不饶的样子,怕不是来跟她纠结到底有没有医疗过失,大概率是他已经希望或者认为这就是一场医疗事故。

    张克得寸进尺:“我是说我损失这颗牙的钱,八万块!”

    “别以为我不懂行情,我们村有个老乡,在市区被庸医拔错一颗牙,就给了八万块,我心也不黑,我就要这个数。”

    李沅锦把片子打印成纸质版递给张克,面无表情道:“您的诉求换成任何一家诊所也不可能满足的。”

    紧跟着,王涉推门而入,先是劈头盖脸把李沅锦大骂一顿,在未知事故全貌的情况下向张克道歉:“一切都是我们诊所医生的错,不过您要八万块这个数字,即便维权到医调委也不会有这么多。”

    张克放下镊子,凶狠道:“没钱,那你们也别想开了,我现在就坐在大厅举横幅,这种庸医就该下岗,缺德!”

    李沅锦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语气平淡如水:“后面还有患者,方不方便......”

    张克又举起镊子抛起,眼中尽是愤怒,镊子尖直直划过李沅锦脖颈一侧,细细的血珠汩汩渗出。

    李沅锦蹙起眉头,从旁拿起纸巾捂住伤口,然后拿起手机准备报警。

    “你干什么?”王涉一个激灵,把她手机拍落在地上,小声跟她说:“报什么警,你还嫌诊所里不够乱?”

    “这事儿我来处理,正好你伤了脖子,我放你两周病假,你不要管了!”

    “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王涉以往从来是有功自己领,有锅牛马顶,这次忽然这样勇往直前,还真有些不习惯。

    但齐振声不来,李沅锦也不跟王涉客气,包扎好伤口便开车回父母家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被秦静盘问个遍,她只是叹气,语气中懊悔不已:“你如果早点调回市区就好了。”

    李沅锦低声反驳:“妈,市区医院也有不少医闹。”

    “前阵子,仁星还有个神经科的同事被人砍了后背两刀呢,我这就擦破点皮,没事。”

    秦静眼中有些不安,眉头紧蹙:“小锦,以后还是让书行多去你那里,盯着些......”

    银色清明的流水冲刷着李沅锦的双手,她小声说:“妈,以后能不能别老麻烦陈书行了?”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总不能让人家天天陪在我诊所吧,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

    秦静语气中略带不满:“小锦,你以前......不是这样跟妈妈讲话的,再说了,怎么叫麻烦呢,你陈师兄不知道对你多上心,处处为你着想,每次出差都想着给你带礼物,做人不能不讲良心。”

    “皆大欢喜的事情,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李沅锦眼神是一片冰凉的死灰色,穿越无法知解的她自己,她口吻坚决:“妈,我不欢喜。”

    “妈,我跟陈书行是做不成夫妻的。”

    “我不喜欢他。”

    在父母家躺平修养两天,李沅锦忽然收到被王涉停职的通知。

    张克把扭曲的事件经过报给了不少自媒体,传播量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不少不明真相的网民都被吸引过来,李沅锦原本想澄清的,结果只是披着马甲,发了一句站在舆论反方向的话,铺天盖地的辱骂如潮水般涌来,数量多达上万条。

    她干脆关掉手机,躲进梨晶苑,图个清静。

    没日没夜的,她一直在睡觉。

    直到敲门声将她惊醒。

    是蒋瞻,他就站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大箱小箱的,像离家出走。

    “不请我进去坐坐?”

    李沅锦惊讶道:“你......”

    蒋瞻深邃的眼眸在感应灯的闪烁中忽明忽暗,跟淡淡的光雾搅作一团,清亮,又立体,这一刻的他,是客观的帅。

    李沅锦很少觉得什么人好看,因为就颌面学来说,每个人的骨骼、面型或牙弓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完美,但这一瞬间,她竟然沉迷于他那颗饱满的头颅,因此,她甚至还得瑟地上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只不过刚刚触碰到,立马就缩回手来。

    再开口,李沅锦又换上那副冷冷的语气:“我家没有多余的位置。”

    她特地补充一句:“座位、床位,都没有。”

    蒋瞻笑笑说:“那你随便收拾一下,我们去小濂镇,避暑。”

    李沅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鬼使神差便答应他的,缓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出现在小濂镇上了。

    小濂镇是个偏僻的荫凉海滩小镇,镇上基本全是度假酒店,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每到夏季人满为患,但今年夏天温度不算太热,客流量少上许多,整个小镇在这个夏天显得有些冷清。

    穿过生长着矮灌木树的白色墓地,视野尽头,烟灰色墙体度假酒店的屋檐,在日落余晖下泛着青紫色的闪光,潮湿、阴暗、杂乱无章的榉树木板堆积在墙角。

    潮汐与天水相接的地方,一圈圈涟漪荡曳起的水面转成淡紫色,直到一波浪冲湿李沅锦的裙摆,她依旧毫无反应站在水里。

    还是蒋瞻将她捞起来的——

    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比公主抱更暧昧、更贴近。

    蒋瞻低眸问她:“我们这算不算复合了?”

    李沅锦淡声道:“算你趁虚而入?”

    蒋瞻埋怨:“随你怎么说,那你信不信我现在撒开你,扔你去海里洗个冷水澡?”

    李沅锦笑着摇头,细小的颤抖传导至他胸膛处,令他倒吸一口凉气,隐忍得辛苦。

    “你料定我吃你这套,我没辙。”蒋瞻的眼神隐忍又动情,将她抱在怀中又紧了紧。

    李沅锦跟蒋瞻一前一后入住两间房,隔得不太远,十几米的样子。

    李沅锦洗漱完毕后,蒋瞻神情疏懒地、抱着满满一盆野草莓出现在她房间门口。

    “我刚刚在旁边农场现摘的,你看看,还挂着露珠。”

    李沅锦低头接过草莓,沉静地说:“早晨才会有露珠,这是植物蒸腾作用下形成的普通水珠。”

    蒋瞻幽怨地站在门外,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这大半夜的,谁要听什么植物的蒸腾作用还是光合作用的大头鬼。

    “这一大盆草莓,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确定不进来吗?”

    蒋瞻面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如同褪去的潮水,已经全然收起,他目光扫向她的瞬间,眼角眉梢竟带了些暧昧,他琥珀色的双眸在逆光中,风致如妖,勾人心动。

    他踏过褪色泛白的门槛,走向她——

    像闲散的星涌入属于自己的苍穹。

    “砰”的一声——

    那盆娇艳欲滴的野草莓骨碌骨碌滚的遍地。

    现在,可以好好研究一下植物的蒸腾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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