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时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危机,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解除了。

    但这并不能代表解脱,曾经遭受到的伤害即使重来一次也不可能变成一张白纸,该留下的痕迹致死都不会消除。只能说,重活一世,保留住的是清白的身体,心灵上的创伤却如碎裂的镜子,即使再高级的粘合技术也会留下损毁的条条缝缝。

    这是无法抹除的。

    只要她的记忆还存在,就会永远伴随着她的人生轨迹,直到真正死亡。

    沈青时是个不坚强的人,但她又有沈家人特有的心大和乐观,所以沈闹一离开,在无法报仇出气的前提下,她不会钻牛角的一直想这个事。

    毕竟想再多,还是要等有能力了才能替曾经的自己出气。

    七月份沈东沈南放暑假了。沈青时开始撺掇妈妈去批发点东西卖。上周爸爸罕见的寄回来了五百块钱,是难得的一笔巨款,在这个冰糕两毛一根煎包一毛钱两个的年代,真是很不少了。

    姜芳狐疑的看着闺女,“你从哪知道的这些?还批发?你懂什么叫批发吗?”

    沈青时懵懂脸,一脸天真,“兰兰说赵莹她哥就是靠批发赚大钱了,妈,咱们也挣钱,不让那些人再来家里砸东西。”

    被人打砸是两周前的事。人家来要账,当然是要不到的。当时家里就剩不到十块钱,妈妈藏在了她小兜里,那几个人当时喝了酒,一气之下就把他们家给砸了,还是兰兰爸和同村的人过来劝才把人弄走。

    沈青时当然明白欠债还钱的道理,但问题是借钱的是爸爸,他们娘几个现在生存都成问题,哪有能耐还债?只能这么一天天的拖,一天天的熬。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沈青时不想重走老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爸爸那个不靠谱的人身上,太难了。他们是小孩子没什么,但妈妈却要承受所有外界的责难。

    姜芳以前就做过布料生意,当然知道搞批发能挣钱。但她一个女人身边还有四个孩子怎么想都做不起来。于是拍拍闺女的脑袋瓜,“你别听什么就是什么,行了,找兰兰玩儿去吧,放心,有妈在,没人能把你们怎么着。”她以为女儿是被那天那几个打砸的人放的狠话吓到了。

    沈青时就知道不可能一次劝成功,所以她不气馁,觉得多叨叨几回妈妈总会同意的。

    姜芳其实也有瞬间的动摇,但立刻又把这想法给压了下去。做买卖可不是小事情,这其中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比如真开始做生意了,那些债主人家就是不想等你以后挣钱,就要你手头现有的钱,到时怎么整?更有不讲理的,给你搞破坏让你做不成生意都有可能!

    所以这个时候一动真不如一静。

    ..

    下午舅舅姜启程来了。

    这算是稀客了,沈青时重生回来快三个月,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唯一的舅舅。

    妈妈在家行二,上面一个姐下面两个妹,这个弟弟是最小的。姥爷在大哥沈东刚出生满月的时候去世了,姥姥是前年没的,沈青时在长大后最常听妈妈念叨的就是:要是你姥爷还在,你爸肯定不敢对我这样,你舅也不会这么没本事……吧啦吧啦的,虽然话里含金量有待考量,但拼爹不分年代,要真有个大靠山,就算做寄生虫也是要比别的寄生虫多层光环不是?

    对这个舅舅,沈青时不喜更多。小时候家里出事没见舅舅出过力帮过忙,后来她父母去世小弟捅了篓子找舅舅借钱,五百块都借不来……二十年后,五百块钱很多吗?何况他一直上班有工资,大钱拿不出,小钱也借不起?

    当然,你可能要说了,借钱借钱,人家借给你是情分不借给你是本分……是,这话没毛病,但亲戚之间,还是至亲,在你有能力的时候连最微薄的力量都不愿意施予,那就让人太寒心了。又不是外人,是亲舅舅!当初她妈妈对舅舅多好啊,零五年还是零六年的时候舅舅开车把人撞伤,人家家属要求赔偿两万,这钱是她妈妈偷偷借钱给填补的!到妈妈去世,都没见舅舅把钱还回来!

    这样的白眼狼舅舅,沈青时才不屑多搭理!

    姜启程这次过来是带着任务的,“二姐,四姐后天过生日,在饭店摆桌,你也去吧,带着东子四个。”

    还是小屁孩儿的二哥跟小弟啥也不懂,听到能去饭店高兴的欢呼起来,“舅,去哪个饭店啊?”沈南迫不及待的问。

    姜启程说,“新月饭店,那可是大饭店,里边的厨子听说是刚从北京请的。”

    “真的啊!”沈北也凑过来,“那舅,有没有健力宝喝?”

    健力宝在这年月属于高级饮料,一般家庭都不舍得给孩子买,何况是沈家这样的糟糕情况。

    姜芳却沉下脸,“老四不是说让我以后都别登她家的门?你回去跟她说,我穷,没本事没钱不敢去攀高枝,以后她就当我死了就行了。”

    “二姐,你咋能这么说?”姜启程一脸不赞同,“四姐说的都是气话,你想想大早上的你去她家借东西,搁谁能高兴?四姐都说了,那天是她不对,让你别生气。”

    姜芳冷笑,“我不早上趁着人都没起来去还等到大白天去?那让她邻居看到了不是更有话说?启程,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就是去借点面又不是借钱,几个孩子饿一天了没饭吃,我找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借点粮食咋了?她门都不让我进,说让我以后别登她家的门!是,我是穷,但我这点骨气还有!你也不用劝我,她姜敏就是成全国首富我都不会去沾她的光!”

    “二姐——”

    “舅,我妈都快哭了,你别老帮着四姨,我妈也是你亲姐。”沈青时一脸不高兴,又安慰妈妈,“妈,你别哭,等以后挣钱了我养你!”

    姜芳被小棉袄暖到了,本来不想哭,这会儿反而忍不住流出了泪。她其实不怪弟弟妹妹平时防着她,不敢和她沾边,这都是人之常情,毕竟各自都成家了,爹妈一死,谁还顾得上谁?只是平时防着躲着就算了,亲姐妹啊,知道外甥外甥女都饿着肚子,就算是可怜要饭的也不该这么绝情,连点面粉都不借,何况老四家里日子过得很不错,条件比一般人好了不知道多少!

    她是真被伤着了,至少现在不愿意原谅。

    姜启程有些讪讪,外甥女几个月不见小嘴叭叭的挺能说。

    “二姐,那……那你要确定不去我就先走了,还得去咱二舅家一趟。”

    舅舅口中的二舅是亲舅,沈青时喊二舅姥爷的。这位比较牛逼,后来官当到省煤矿局副书记,他后来帮了自家不少忙,要不是爸爸不争气把人给得罪狠了,小弟出事的时候二舅姥爷可能还会搭把手。可惜……算了,不提了。

    等舅舅一走,刚才鹌鹑状的大哥二哥小弟才敢大喘气。沈东是老大,这时已经很懂人情世故了,他问妈妈,“妈,我四姨真说过不让你再上她家门的话?”

    姜芳以为儿子怀疑自己,脸拉下来,“什么真的假的,我还能说假话骗人是不是!”

    沈东缩缩脖子,倒是不怎么怕,“那以后我也不认这个四姨!”

    一般家长要听到孩子这么说估计会教导说大人的事大人解决,小孩子别乱掺和,长辈就是长辈,真碰面了该有的尊重不能少。但妈妈在这种事上不是那么讲究,面对儿子的言论不仅不觉得有问题,还一脸欣慰,“你明白就好,谁看不起咱,咱也不去蹭他们的光,有啥了不起,不靠她还能饿死?”

    沈青时以一个成年人的眼光站在第三方的角度重新来审视这件事,真心觉得四姨固然有错,但妈妈的处理方式其实也有些问题。孩子这么教,三观能有多正?反正她觉得长大后他们兄妹四个其实都有点儿三观不正,真的,估计和日积月累的耳濡目染分不开。

    像找人借钱,欠债之类的,对别人家可能是天大的事,他们四个会觉得稀疏平常,不叫个事儿。

    对老家亲戚,也一直没多少亲情在。

    没有怨怪妈妈的意思,她命苦,姥爷没的早,丈夫是混蛋,某些观念和大局观就很笼统。妈妈能在爸爸这么不靠谱的情况下把他们兄妹四个拉扯大,又给予了他们最深厚的母爱,这已经比世上很多当妈的好上太多了。

    ……

    直到暑假结束,妈妈那颗固执的心也丝毫没有被鼓动。

    她真的一点做买卖的意向都没有。

    沈青时再一次意识到现实有多难改变了。

    虽然她也觉得妈妈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你不去做,又怎么知道不能成呢?

    寮市虽不大却也不小,小本生意哪那么容易就正好碰到债主啊。就算碰到了,他们可能更乐意看到你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挣钱也不一定,这样至少对债务还有个盼头,不至于每次上家都空手去空手回,让人郁闷死。

    只是这些话沈青时不敢说,七岁不到的小丫头片子鼓动亲妈做生意还能说是看到别人家有样学样,可你要是分析的头头是道逻辑清晰那就有大问题了,分分钟把你误认成鬼上身信不信?香灰水绝对能灌你到饱。

    沈青时很无奈,好几次冲动的时候都差点把自己重生的事说出来,但最后都踩了急刹车,想再等等,再试试。

    晚上再次旁敲侧击,姜芳就有点生气了,训了闺女一顿,“年纪不大掉钱眼里了是不是!我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家里哪委屈你了!你要是瞧不上这个家就滚出去,找个有钱的爹妈!成天不让人省心!”

    沈青时:“……”谁懂我心里的苦!

    她是真有点急了,接连受挫,本来耐心就有限,能努力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而且开学大哥就五年级了,再一年就是初中,离妈妈生病住院没多久了!

    沈青时很绝望,她就没那个力挽狂澜的脑子!

    算了,毁灭吧,就实话说吧,哪怕被当做鬼上身喝香灰水被针扎指甲也没关系!

    只要妈妈愿意做出改变,哪怕肯不定期去医院检查身体也行!

    于是张嘴就要把自己的秘密倾诉出来,然而诡异的是……她竟然发不出声音!

    日了狗了!

    艹!

    “妈?”

    “干啥!”

    沈青时怏怏的摇头,“我去尿尿。”

    之前是不想说,现在想说却说不出来,这种反转让她接受不能。沈青时蹲在茅厕里仰头望天,果然,老天是不会给蝼蚁那么大的bug的,刚才她其实还试着想说二零一七年美国总统是特x普的,也没发出声,这就意味着她的重生是有限制的,并不是想说啥就说啥。

    认清了现实,沈青时一时没了主意,印象里妈妈好像没这么顽固啊,怎么现在就这么冥顽不灵呢?

    想不通……

    时间在沈青时的焦虑中一天天过去,要过年了,家里最黑暗的时期来临了。

    别人家过年都是欢欢喜喜的,毕竟辛苦一年了,到了年底休息的时候当然怎么开心怎么过。但沈家不行,人家要过年,债主也要过年,所以每到这时候家里要债的人是从没断过的,经常有人在家里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妈妈就会护着他们四个站在院子里由着这些人撒疯。

    这真的没办法,你欠人钱,就是理亏。

    沈青时心情应该是最沉重的,回来这么久,却一事无成,那种明明知道可以怎么去改变,却偏偏无从下手的无力感让她产生了深深的自我唾弃。她总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她再聪明点,脑子灵光些他们今天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样尴尬又难堪的境况了?

    偏偏回来的是她。

    要是大哥回来,可能就不同了吧?

    毕竟他比她聪明。

    这样混乱又阴暗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

    这天家家户户都过年,比二十年后要重视的多,债主也没功夫来催债了,沈家难得清静一天。

    一大早,大姨夫过来送了半袋面还有一小条五花肉过来,没多待,略坐坐就走了。

    大姨一家住在农村,离寮市有几十里的路,大姨夫骑自行车来的,凌晨两三点出发,回去又要好几个小时。

    妈妈跟大姨关系最好,但大姨日子过的清苦,又没孩子,早年抱了别人家的孩子养,是个女孩儿,这在农村是被人瞧不起的,所以大姨跟大姨夫在村里经常被人欺负。可偏偏都这么难了,他们还想着给这边送吃的,对比同在市里的舅舅和四姨……沈青时默默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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