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柳静？莫非——你是柳静？”
枝南骤然笑出声来，似觉异常好笑，半晌，才缓了下来。
她抬眸瞧了眼前人一眼，似是毫不在意，又似吝啬非常，不舍得多在她身上浪费眼神，恢复成一脸云淡风轻，完完全全地忽视了眼前人，翻看起兵书来。
面前这人是莺莺。
起初也只匆匆一面，如今又是相别八年，豆蔻少女抽枝发芽，成了大姑娘，倒差点让她认不出了。
但榕城人士，她听过名姓的也不过几位。
莺莺浑身抖了起来，狠狠咬着牙：“我见过那柳小姐，根本与你不同！”
“你又是何处见得我？”枝南将兵书轻轻放下，神色却并不温柔，“我柳家虽算不上怎样大的门户，女儿家却也并不常抛头露面，纵是外出游玩，也不过低调行事，不是哪个榕城百姓都能认得的。”
“你空口白牙地诬我并非柳家小姐，可得拿出点儿证据。”
她无论如何也证明不了自己是柳静，那就让莺莺自己想法子吧。
枝南回头，瞧见齐琏正坐一旁看戏。他对上枝南的目光，又朝她勾了唇。
真真是会给她找事儿做。
莺莺垂了头，绞着手指，一时沉默。
“我若并非柳静，你们又何至于将我送至齐蜀发卖？”
枝南走下木椅，步步紧逼。
“乱世多饥馁，榕城境内如何卖不出个女子，只是我这张脸……怕是他们都不愿收吧。”
当年莺莺爷爷寻的借口，如今想来，全是破绽，送她至齐蜀，不过那边并未遭灾荒，价钱能卖得高些罢了。
齐琏眼见莺莺半晌不说话，倒颇觉无趣，正要挥手将人带下，她却猛然抬头，上前几步，抓住枝南衣袖：“我听闻，听闻柳小姐小臂上有颗黑痣——”
“啪！”枝南手臂高扬，一掌挥下，硬生生在莺莺脸上印出五个红彤彤的指印，“闺中女子，身体发肤之事，岂会外传？”
“柳小姐何等爱惜羽翼，遭山匪劫掳，坠崖明志，如今又怎会甘心沦落青楼？何不效仿那烈女，一头撞死，全了这声名！”
她捂着脸，神色狠戾：“柳家小姐臂上并无黑痣，你如此推三阻四，怕我查看，定是做贼心虚！”
倒是聪明几分了，齐琏安下心神，又坐了回去。
“我何时又认了这黑痣？昔日我尚未出阁，若坊间真有了这黑痣之说，爹爹怎会任由这等流言肆虐？我好不容易从那死人堆的地方里爬出来，你们爷孙俩丝毫不顾我爹忠义恩情，拐我，卖我，如今又来这番害我，辱我轻贱——”
“我不过是想要活下去，你们怎地就这般苛刻？”
枝南行至她身侧，阳光鎏金焕彩，从窗边倾泻，印出她眉目间的疏离之色，一道穿堂风吹过，掀起火红的裙袂，飞舞，纷扬，飘落，又归于寂无。
“那年你爷爷要卖我，你是知道的吧？”枝南捏起她的下巴，硬邦邦的，突出一圈，仅是一层皮包着，硌手得很。
“我家一代忠良，为百姓做了多少善事，如今却反过来遭你们捅刀子，真是不值。”
她看向齐琏，眼中带过伪装的笑意。
“不如就投了他国，好歹保我性命无虞。”
齐琏看着她，轻轻扣了扣桌子，似在沉思，没有发话。
莺莺抬起头，突然笑了，眼角晕开一圈淡淡的褶皱，真如同田间稻花，洁白，微小，又遭虫蚜蚀咬，痕迹斑斑，却又转瞬即逝。
她骤然掏出一把生锈的菜刀，用力抵住枝南的脖颈，抓着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答应了的，给我钱！”
“可你没说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柳静呀，”齐琏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没说清楚，我怎么给呢？”
一个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连武器都只是把生锈菜刀的人，是根本伤不了枝南分毫的。
他们都知道，齐琏只把她当猴看，消遣。
“她不是！我说过了，她不是！”莺莺的声音有些失控，歇斯底里，持着刀的手不住发抖，却还是捏得死死的。
“先把刀放下。”枝南默默盯着颈下那只手，声音沉稳有力。
“我不！我已经没有吃的了！旱涝连连，那狗皇帝粮食全给了军队，根本不管我们！我已经杀了我的弟弟了，砍了他的腿，他的手，剁碎他的躯干，从骨头上刮下肉，装作猪肉，卖了换米……哈哈哈，我还能怎么办……”
莺莺呜咽着，声情悲恸，泪水下的唇角苦笑，眼神却满是狠戾，手中丝毫不敢松懈。
“你也别怪我，那天原本是要卖我的……可爷爷再也没回来，我也保了一条命……”
“我就有错吗？”
“哐啷”一声，叶之南一把劈下她手中的菜刀，紧紧抓着她的肩膀，莺莺只觉骨头都疼得作响。
“你们可以不给我吃的，就将我丢在那儿，我自会去找其他出路，而不是骗着我，把我卖到窑子里！”
“你是知县家的小姐，吃着朝廷的俸禄，这一切，你们不该负责吗？”
“这又都是我的错吗？我全家为了朝廷发的粮饷已经灭了满门，你还要我怎么样？倘若当初换一个女子，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子，就不是这样了吗？”枝南泄了力，瘫坐在地上。
是她对不起他们，一切都是他们南知皇室的错，父皇没有发觉叔叔谋反的意图，没有发现西边那根本不同寻常的匪患，是他们没有守好这片疆土，没有护好一方百姓。
易人而食……八年了，西北府仍是食不果腹，临武帝忙着铲除异己，围剿叶之淮，根本顾不上其他。
八年前她逃亡在外，无能为力，八年后，她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明白，她也有这样一份责任，一份使百姓吃穿不愁、温饱有余的责任。
可她也不是那么不在乎过去所经受的一切。
郊外的地牢，暗无天日的昼夜，姑娘们的互相残杀，被拖离的具具血尸……
毒蛊钻心蚀骨的疼痛，皮开肉绽的累累伤痕，一次次被折断又长回的手腕与胳膊……
之前她可以笑着，可以假作一切都不在乎，仿佛所有的风轻云淡都只不过是痛苦之上掩着的尘埃，时间长了，蒙蒙一片，自以为一切痛感都消失了。
可如今痛回来了，恨呢？她又能恨谁呢？
众生皆苦。
“哐啷！”
那把生锈的菜刀砰然坠地，枝南手腕无力地垂下，苦笑着看着她。
莺莺心如死灰，直直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一阵头晕目眩。
“带她下去吧，吃点东西。”齐琏招手唤人，观了一场闹剧，神色也并不好到哪去。
他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不认识什么柳静，纯粹想来骗吃骗喝，也不知秦斯尘怎么找的人。
不过……也是一个吃不了饱的孩子。
他也想到以往食不果腹的日子，想到为了一口吃食将自尊抛下的屈辱。
尽管他已然一个一个的，寻了仇。
但那滋味也并不是轻易便可忘记。
莺莺被人带下，他起身走至枝南身边，试图将人扶起，她却纹丝不动。
“怎么，和我闹起脾气了？”
“你真是心善。”枝南呆滞着转过头，扯出了个无力的笑。
齐琏看着她，一双凤眸已失去往日神采，空洞地盯着虚空，蓦地用力闭上了眼。
一滴清泪滑落。
“我也曾吃不饱，去偷，去抢，什么事儿都做过。”
不知为何，齐琏突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慌忙闭上嘴，只字不言。
枝南缓了缓，神情仍是枯槁一片。
“你恨她，”齐琏突然开口，“要杀了她吗？”
“罢了。”
十年前，她到底只是一个孩子，饿极了，也怕极了，听从爷爷的话，也难以责怪她。
毕竟她也是南知囯的子民，是皇室的内讧与不作为，让她享不了衣食。
况且……齐琏也不愿杀她，不如就顺了他的心意。
枝南抚了抚脸颊，凉得很，没有一丝血气，她清醒过来，抹了把脸，起身回望齐琏。
“你满意了吗？”
齐琏无言。
门外有人禀报：“秦将军求见。”
齐琏伸出手，似想抹去枝南眼下泪，但犹豫一二，还是转身离开。
枝南独坐原地，不久，赵岚云轻轻推门进来。
一双毛茸茸的狐狸耳从她袖口滑了出来。
“姐姐，那齐琏唤我过来陪陪你！”赵岚云轻喊，“你看谁来了？”
枝南却恍若没听见。
谢泽径直从袖口蹿出，奔至她面前。
柔软的狐狸毛蹭在她指尖，痒痒的。
她似是终于回了神，轻轻抬手，缓缓地，缓缓地，落在那雪团子身上。
心口酸涩，那么多年不曾浮现的苦痛与委屈，如今竟是开闸似的，奔流而出。
愁情汩汩而冒，化作春水万千，随着纤纤细指，淋淋漓漓，滴滴会流至一滩圆溜溜的脑袋上。
谢泽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能感知到她低落的情绪，心下微微一抽。
他踮起爪子，仰着脑袋，伸出一截粉红色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她的指尖。
那指尖微微颤了颤，轻轻一顿，又转而薅上他的下巴。
他默默蜷进枝南怀中，任她撸着毛。
良久，枝南用力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然清明。
“你怎么来了？”
“前来助你一臂之力。”谢泽化为人身，眼神轻轻勾着她。
“怎么？”枝南狐疑，她如今还尚未知晓陈禹盛那边的身份及意图，又如何信得过他。
“怎么这种眼神瞧我？莫非瞧不上本公子？还是——信不过呀？”
他斜歪着身子，不知从哪又掏出一把折扇，四月的天气，倒扇得冷风习习。
枝南倒被他这装风流公子的模样给逗笑了，心下虽仍难受，但面上也不见那边心如死灰之色。她一把夺过折扇，挑起他的下巴，戏谑道：“你？究竟哪家公子？说来听听？”
“枫禾澧城，谢氏。”
本是玩笑之词，枝南却心下一愣，澧城谢氏？
“可是我想的那位？”
澧城谢氏谢司才，寒门贵子，数年前一举高中，官袍加身，奈何门第不高，也不受当时皇帝重用，只做了区区一小皇子的少傅。
谁料几经沉浮，这少傅确有经世之才，教出的皇子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
本是功成名就，理应大权在握、纵横朝野之时，此人却隐姓埋名，驻足山色林间，再未听闻出世。
枝南神色一动：“你母亲，也是——”
“诶——”谢泽夺回折扇，反客为主，“有些事情，还是莫要问得套太多了，况且，礼尚往来——该你了。”
扇间轻轻滑过那白瓷般的细腻脖颈，一寸一寸，向上攀去，枝南竟觉那所经之处几分痒意，又轻笑起来。
“我呀，不过那叶之淮麾下间客，又爱慕他许久，死心塌地，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怎的爱上那等人家？王侯将相，最是薄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况且这天下男子，谁又不薄情？小狐狸，你说呢？”
枝南骤然笑出声来，似觉异常好笑，半晌，才缓了下来。
她抬眸瞧了眼前人一眼，似是毫不在意，又似吝啬非常，不舍得多在她身上浪费眼神，恢复成一脸云淡风轻，完完全全地忽视了眼前人，翻看起兵书来。
面前这人是莺莺。
起初也只匆匆一面，如今又是相别八年，豆蔻少女抽枝发芽，成了大姑娘，倒差点让她认不出了。
但榕城人士，她听过名姓的也不过几位。
莺莺浑身抖了起来，狠狠咬着牙：“我见过那柳小姐，根本与你不同！”
“你又是何处见得我？”枝南将兵书轻轻放下，神色却并不温柔，“我柳家虽算不上怎样大的门户，女儿家却也并不常抛头露面，纵是外出游玩，也不过低调行事，不是哪个榕城百姓都能认得的。”
“你空口白牙地诬我并非柳家小姐，可得拿出点儿证据。”
她无论如何也证明不了自己是柳静，那就让莺莺自己想法子吧。
枝南回头，瞧见齐琏正坐一旁看戏。他对上枝南的目光，又朝她勾了唇。
真真是会给她找事儿做。
莺莺垂了头，绞着手指，一时沉默。
“我若并非柳静，你们又何至于将我送至齐蜀发卖？”
枝南走下木椅，步步紧逼。
“乱世多饥馁，榕城境内如何卖不出个女子，只是我这张脸……怕是他们都不愿收吧。”
当年莺莺爷爷寻的借口，如今想来，全是破绽，送她至齐蜀，不过那边并未遭灾荒，价钱能卖得高些罢了。
齐琏眼见莺莺半晌不说话，倒颇觉无趣，正要挥手将人带下，她却猛然抬头，上前几步，抓住枝南衣袖：“我听闻，听闻柳小姐小臂上有颗黑痣——”
“啪！”枝南手臂高扬，一掌挥下，硬生生在莺莺脸上印出五个红彤彤的指印，“闺中女子，身体发肤之事，岂会外传？”
“柳小姐何等爱惜羽翼，遭山匪劫掳，坠崖明志，如今又怎会甘心沦落青楼？何不效仿那烈女，一头撞死，全了这声名！”
她捂着脸，神色狠戾：“柳家小姐臂上并无黑痣，你如此推三阻四，怕我查看，定是做贼心虚！”
倒是聪明几分了，齐琏安下心神，又坐了回去。
“我何时又认了这黑痣？昔日我尚未出阁，若坊间真有了这黑痣之说，爹爹怎会任由这等流言肆虐？我好不容易从那死人堆的地方里爬出来，你们爷孙俩丝毫不顾我爹忠义恩情，拐我，卖我，如今又来这番害我，辱我轻贱——”
“我不过是想要活下去，你们怎地就这般苛刻？”
枝南行至她身侧，阳光鎏金焕彩，从窗边倾泻，印出她眉目间的疏离之色，一道穿堂风吹过，掀起火红的裙袂，飞舞，纷扬，飘落，又归于寂无。
“那年你爷爷要卖我，你是知道的吧？”枝南捏起她的下巴，硬邦邦的，突出一圈，仅是一层皮包着，硌手得很。
“我家一代忠良，为百姓做了多少善事，如今却反过来遭你们捅刀子，真是不值。”
她看向齐琏，眼中带过伪装的笑意。
“不如就投了他国，好歹保我性命无虞。”
齐琏看着她，轻轻扣了扣桌子，似在沉思，没有发话。
莺莺抬起头，突然笑了，眼角晕开一圈淡淡的褶皱，真如同田间稻花，洁白，微小，又遭虫蚜蚀咬，痕迹斑斑，却又转瞬即逝。
她骤然掏出一把生锈的菜刀，用力抵住枝南的脖颈，抓着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答应了的，给我钱！”
“可你没说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柳静呀，”齐琏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没说清楚，我怎么给呢？”
一个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连武器都只是把生锈菜刀的人，是根本伤不了枝南分毫的。
他们都知道，齐琏只把她当猴看，消遣。
“她不是！我说过了，她不是！”莺莺的声音有些失控，歇斯底里，持着刀的手不住发抖，却还是捏得死死的。
“先把刀放下。”枝南默默盯着颈下那只手，声音沉稳有力。
“我不！我已经没有吃的了！旱涝连连，那狗皇帝粮食全给了军队，根本不管我们！我已经杀了我的弟弟了，砍了他的腿，他的手，剁碎他的躯干，从骨头上刮下肉，装作猪肉，卖了换米……哈哈哈，我还能怎么办……”
莺莺呜咽着，声情悲恸，泪水下的唇角苦笑，眼神却满是狠戾，手中丝毫不敢松懈。
“你也别怪我，那天原本是要卖我的……可爷爷再也没回来，我也保了一条命……”
“我就有错吗？”
“哐啷”一声，叶之南一把劈下她手中的菜刀，紧紧抓着她的肩膀，莺莺只觉骨头都疼得作响。
“你们可以不给我吃的，就将我丢在那儿，我自会去找其他出路，而不是骗着我，把我卖到窑子里！”
“你是知县家的小姐，吃着朝廷的俸禄，这一切，你们不该负责吗？”
“这又都是我的错吗？我全家为了朝廷发的粮饷已经灭了满门，你还要我怎么样？倘若当初换一个女子，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子，就不是这样了吗？”枝南泄了力，瘫坐在地上。
是她对不起他们，一切都是他们南知皇室的错，父皇没有发觉叔叔谋反的意图，没有发现西边那根本不同寻常的匪患，是他们没有守好这片疆土，没有护好一方百姓。
易人而食……八年了，西北府仍是食不果腹，临武帝忙着铲除异己，围剿叶之淮，根本顾不上其他。
八年前她逃亡在外，无能为力，八年后，她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明白，她也有这样一份责任，一份使百姓吃穿不愁、温饱有余的责任。
可她也不是那么不在乎过去所经受的一切。
郊外的地牢，暗无天日的昼夜，姑娘们的互相残杀，被拖离的具具血尸……
毒蛊钻心蚀骨的疼痛，皮开肉绽的累累伤痕，一次次被折断又长回的手腕与胳膊……
之前她可以笑着，可以假作一切都不在乎，仿佛所有的风轻云淡都只不过是痛苦之上掩着的尘埃，时间长了，蒙蒙一片，自以为一切痛感都消失了。
可如今痛回来了，恨呢？她又能恨谁呢？
众生皆苦。
“哐啷！”
那把生锈的菜刀砰然坠地，枝南手腕无力地垂下，苦笑着看着她。
莺莺心如死灰，直直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一阵头晕目眩。
“带她下去吧，吃点东西。”齐琏招手唤人，观了一场闹剧，神色也并不好到哪去。
他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不认识什么柳静，纯粹想来骗吃骗喝，也不知秦斯尘怎么找的人。
不过……也是一个吃不了饱的孩子。
他也想到以往食不果腹的日子，想到为了一口吃食将自尊抛下的屈辱。
尽管他已然一个一个的，寻了仇。
但那滋味也并不是轻易便可忘记。
莺莺被人带下，他起身走至枝南身边，试图将人扶起，她却纹丝不动。
“怎么，和我闹起脾气了？”
“你真是心善。”枝南呆滞着转过头，扯出了个无力的笑。
齐琏看着她，一双凤眸已失去往日神采，空洞地盯着虚空，蓦地用力闭上了眼。
一滴清泪滑落。
“我也曾吃不饱，去偷，去抢，什么事儿都做过。”
不知为何，齐琏突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慌忙闭上嘴，只字不言。
枝南缓了缓，神情仍是枯槁一片。
“你恨她，”齐琏突然开口，“要杀了她吗？”
“罢了。”
十年前，她到底只是一个孩子，饿极了，也怕极了，听从爷爷的话，也难以责怪她。
毕竟她也是南知囯的子民，是皇室的内讧与不作为，让她享不了衣食。
况且……齐琏也不愿杀她，不如就顺了他的心意。
枝南抚了抚脸颊，凉得很，没有一丝血气，她清醒过来，抹了把脸，起身回望齐琏。
“你满意了吗？”
齐琏无言。
门外有人禀报：“秦将军求见。”
齐琏伸出手，似想抹去枝南眼下泪，但犹豫一二，还是转身离开。
枝南独坐原地，不久，赵岚云轻轻推门进来。
一双毛茸茸的狐狸耳从她袖口滑了出来。
“姐姐，那齐琏唤我过来陪陪你！”赵岚云轻喊，“你看谁来了？”
枝南却恍若没听见。
谢泽径直从袖口蹿出，奔至她面前。
柔软的狐狸毛蹭在她指尖，痒痒的。
她似是终于回了神，轻轻抬手，缓缓地，缓缓地，落在那雪团子身上。
心口酸涩，那么多年不曾浮现的苦痛与委屈，如今竟是开闸似的，奔流而出。
愁情汩汩而冒，化作春水万千，随着纤纤细指，淋淋漓漓，滴滴会流至一滩圆溜溜的脑袋上。
谢泽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能感知到她低落的情绪，心下微微一抽。
他踮起爪子，仰着脑袋，伸出一截粉红色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她的指尖。
那指尖微微颤了颤，轻轻一顿，又转而薅上他的下巴。
他默默蜷进枝南怀中，任她撸着毛。
良久，枝南用力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然清明。
“你怎么来了？”
“前来助你一臂之力。”谢泽化为人身，眼神轻轻勾着她。
“怎么？”枝南狐疑，她如今还尚未知晓陈禹盛那边的身份及意图，又如何信得过他。
“怎么这种眼神瞧我？莫非瞧不上本公子？还是——信不过呀？”
他斜歪着身子，不知从哪又掏出一把折扇，四月的天气，倒扇得冷风习习。
枝南倒被他这装风流公子的模样给逗笑了，心下虽仍难受，但面上也不见那边心如死灰之色。她一把夺过折扇，挑起他的下巴，戏谑道：“你？究竟哪家公子？说来听听？”
“枫禾澧城，谢氏。”
本是玩笑之词，枝南却心下一愣，澧城谢氏？
“可是我想的那位？”
澧城谢氏谢司才，寒门贵子，数年前一举高中，官袍加身，奈何门第不高，也不受当时皇帝重用，只做了区区一小皇子的少傅。
谁料几经沉浮，这少傅确有经世之才，教出的皇子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
本是功成名就，理应大权在握、纵横朝野之时，此人却隐姓埋名，驻足山色林间，再未听闻出世。
枝南神色一动：“你母亲，也是——”
“诶——”谢泽夺回折扇，反客为主，“有些事情，还是莫要问得套太多了，况且，礼尚往来——该你了。”
扇间轻轻滑过那白瓷般的细腻脖颈，一寸一寸，向上攀去，枝南竟觉那所经之处几分痒意，又轻笑起来。
“我呀，不过那叶之淮麾下间客，又爱慕他许久，死心塌地，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怎的爱上那等人家？王侯将相，最是薄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况且这天下男子，谁又不薄情？小狐狸，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