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南意欲将流愫带出槿城。

    相处八年,她不知她姓甚名谁,家于何处,但她猜想,她应是不愿再留在此地了。

    其实她们似乎也并无太多交集。

    地下她带有目的的接近,也不过两月,之后虽同处一屋檐下,但也是形同陌路。

    叶之南本不应有多少伤心。

    可,同病相怜,相依相感。

    十二重是一座暗无天日的囚牢,外人只能窥见其繁华热闹。

    她们也不过是那繁华的装饰、祭品。

    “殿下,”马下突然来人禀报,“一里外,有追兵。”

    “将那绛芸草磨制的粉末混入米中吧,”叶之南轻轻搂着流愫,“其余人,原地整顿休息!”

    她引着马,朝谢泽走去:“我先带人去阳城,这儿就交给你了。”

    谢泽点点头目送她远去。

    夜暗了,远方稀稀疏疏地点上几颗星星,冷冷淡淡。

    照不亮来路与归途。

    “官爷,不知小人这是犯了何事,竟惹得您亲自带人来追。”

    谢泽谄笑着,小人模样学了个十成十,看得眼前这官爷不自觉昂起了脑袋。

    “也不是为难你,只是你这粮啊,咱官府得收了!”

    “这……小人好不容易谈下的生意,费了大笔银子,怎地官府说收就收啊!”

    “银子自然少不了你的,”这官爷也毫不征求谢泽的意见,大手一挥,“先将粮草都清点好了!”

    谢泽骑马让至一侧,看着士兵们动作。

    他倒真有些佩服叶之南的先见之明了。

    想来那玉川钱氏,也不必去寻了。

    一番折腾,待他再赶至阳城,已是第二日了。

    郊外虞亭,叶之南已将人葬好。

    “粮草被他们带走了。”

    “好。”她最后看了眼那简陋的坟冢,扭过头去。

    人尽悲欢散。

    “回去吧。”

    “这十日,宋文玉倒是撑住了,不过情况也不容乐观。”

    周玉阳将叶之南扶下马,理理她微乱的鬓发。

    “敌军少说还有五万之数,算上后方,多多少少也有个小十万,虽说昨日停了进攻之势,却也只是稍作休整,而金州,只余了一万残兵。”

    “莞城还留了多少人?”

    “三万不到,若加上榆、梧城两城,也不过五万。”

    “将齐蜀退了,其势也可挡。”

    言罢,叶之南沉思一二,望向谢泽,却又被师傅拍了拍肩。

    “先进屋吧。”

    谢泽同叶之淮谈了些什么,叶之南无从得知,只听得师傅谈过两句——枫禾愿出兵。

    只是这枫禾何时出兵,似乎并无个准话。

    她侧眼睨去,谢泽正同赵岚云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她的目光,又倏然闭了嘴,挠着头,冲她笑笑。

    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叶之南叹口气,这人时靠谱时不靠谱的。

    既如此,便是不靠谱了。

    枫禾谢家,虽同皇室略有联系,但毕竟隐居阳城许久……

    等等,阳城?

    那这小子,莫非就没有探探亲,顺便拿回点儿什么消息?

    空中突然飞来一只白鸽,脑袋上顶着簇黑毛,淑淑然落在谢泽肩上,高昂着脑袋,优雅地抬起爪子。

    谢泽胡乱揉了把它的脑袋,被它龇起嘴喙,狠狠啄了口。

    “嘿,你这傻鸟,越来越没王法了。”

    他嘴上说着,手也不停,将信纸取下,摊开来。

    这信鸽抬爪踢他一脚,拍打着翅膀,寻着其余落脚点。

    这一落,便到了叶之南肩上。

    叶之南侧过头去,它便贴上来,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鸟毛也是软的,却不及……另一种毛茸茸的生物。

    “这鸟就这样,爱贴姑娘家,”谢泽突然凑过来,一把将它抓下来,“好消息,你也瞧瞧。”

    叶之南接过信。

    “致不孝子谢泽——”

    “诶,别看这儿,看这儿,这儿。”

    他指指中段某行,叶之南无奈略过,看向重点。

    “今天子下令,三万大军,出兵齐蜀盐城,剑指齐都,五月十三得围城,已另传信,报之南知昭王,特告小子。”

    五月十三……只有三日了。

    齐蜀的军队也并非是吃素的,想来在那之前,齐琏便能收到消息了。

    如今……该是同齐蜀,化干戈为玉帛了。

    “齐琏退至何地了?”

    “当时剩余的齐蜀军退至遂州,其余早入了枫禾,想必齐琏不会以身涉险,应是留在了遂州。”

    “阿淮那边可有音讯?”

    “他只道想念你,愿早日相见——如今怕也是收到信了,不知他意欲如何部署。”

    闻言,叶之南指尖微微一顿。

    她将信纸卷好,归还谢泽。

    “想随我去莞城看看吗?那儿,才是真正的南知。”

    “好。”

    她似乎忘了,他早已到过菀城。

    但去没去过,实然也没什么所谓。

    绿荫更蔓延了几分,葱葱郁郁。

    已而夏至。

    两人休整一夜,捎上赵岚云,继而朝莞城奔去。

    叶之南早已换上轻便的骑射服,云鬓堆鸦,青丝高高束起,赤红的发带随颠簸屡屡飘动,英气非常。

    谢泽策马奔驰,扭头望去,瞥见她的侧脸,柳眉簇杀,凤眼凝神,英鼻高挺,红唇做了曼陀罗,粉白面上胭脂缀。

    他一时恍了神,竟未瞧见前头低垂的树枝,枝桠霎时便勾上了发丝。

    于是叶之南耳畔便传来一声惊呼。

    她皱皱眉,勒住马,侧头看去。

    谢泽抓着树枝,正欲撇断。

    身后的赵岚云虽还未睡清醒,却突然伸出指尖,轻轻戳戳她。

    “姐姐,他瞧你呢。”

    叶之南抿唇,调转马头,踱至谢泽身侧。

    “你坐好,别乱动。”

    赵岚云打个哈欠,点点头,整个趴在马背上,撑着脑袋,歪头看谢泽。

    叶之南下马,翻上谢泽的马背。

    “别折这树枝,回头还是得给你解。”

    谢泽点头,但又忽地扯到头皮,长嘶一声。

    叶之南压低枝桠,唤他:“低头。”

    树梢一抖,晨露粒粒滚落下来,落到身前人的发丝间。

    珍珠滚滚落乌木。

    她伸出手指,柔软的指腹按着他的头皮,轻轻抹去晶莹的水珠。

    谢泽头皮一阵发麻。

    他埋下脑袋,瞧不见身后情形,只觉得人贴得极近。

    后背传来几分热意,丝丝缕缕,透过衣物传了过来。

    叶之南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咚,咚,咚”,响个不停。

    “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别随便用剪子给我剪了。”

    这声音明显透出几分心虚,似乎是为了遮掩些什么。

    她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掠过微微泛红的脖颈,继续若无其事地解起发丝来。

    但唇角却悄悄勾起。

    “你小声些,我自是能解开。”

    “小声什么小声——”

    一只芙蓉素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至胸前,轻轻点了点他的心房。

    “这儿,还用多说吗?”

    身前人忽然噤了声。

    “好了。”

    叶之南松开枝桠,碧绿的树叶晃晃而起,闪过几缕晨光。

    谢泽忽地转过脑袋来,险些撞上她的额头。

    呼吸声急促得很,热息股股喷洒到她脸上。

    那双平日不羁的琥珀眼里染上些迷离,又似升起灼烧的火焰,侵蚀着瞳孔内的美人。

    面前人一寸寸朝她逼近。

    太近了。

    叶之南不自觉地向后仰。

    晨风习习,未吹散脸庞热意,仅掀起片片露水光雾,马鬃毛上微微泛起湿意。

    她怀疑自己的手也被浸湿了。

    对面人抬起手,扣了扣她的左肩。

    “好玩吗,阿南?”

    她未料到谢泽还会这般反击,微微偏过头。

    “为何这儿的声音会很大呀?”

    赵岚云自顾自地爬起身,将耳朵偏向心房。

    “我怎么没有——诶,诶!”

    她一动,不知碰着哪儿,马儿霎时跑了起来,一股脑蹿到前边去。叶之南顾不得刚才许多,忙抓住身前人的衣摆:“快,追上去!”

    谢泽回过身来,压下眼底情欲:“坐好了!”

    言罢,马儿便狂奔起来,叶之南受颠簸,猛地向前一扑,牢牢抱上身前人的腰。双臂不留一丝缝隙。

    眼看着追上赵岚云,她顺势松手,脚尖一点鞍上,扒上对面马背,抬腿翻上。

    “吁!”她猛拉缰绳,马儿长嘶一声,终于停下。

    “你这乱动些什么呢……”谢泽刚说一句,便被叶之南瞪了回去。

    他撇撇嘴,看着叶之南轻声细语哄着身前人。

    “别怕,回头教你骑马。”

    赶到莞城时,已是翌日深夜了。

    更深露重,街市渐渐熄了灯,徒留月色对影。

    “皇姐!”

    眼前突然策马来人,身披鹤氅,月白绸袍,泛出淡淡湖色银光,映出一双点漆眼、一片朱红唇,剑眉似墨斜插鬓,棱鼻悬准矫矫龙。

    只是……不比小时,面庞瘦下许多。

    她恍惚一瞬,仿佛见到了父皇的影子。

    身后追来两位士兵,一见她,料想这便是昭王的皇姐,忙道:“见过公主殿下!”

    叶之南回过神来,微微抬手,眼神却还停留在叶之淮面上。

    “阿淮。”

    谢泽带赵岚云行过礼后,便远远退至一旁。

    至亲久别,该是庆团圞,却也需私语片片。

    下人牵过马匹,远远跟在二人身后。

    “这些年,如何?”

    “皇弟还好,只是皇姐受苦了。”

    二人沉默一瞬,晚风拂过鬓角发丝,吹得叶之南眼中混了沙。

    八年再见,过去日日夜夜无数想对血脉至亲倾吐的话语,都化作今夜的相顾无言。

    风太凉,将思绪混作一团乱麻。

    “皇姐,你要做姑姑了。”

    “怎么?”她忽地抬起脸来,看向叶之淮,“你娶妻了?”

    “嗯,”叶之淮笑笑,神情还略有些羞涩,记忆里的身影仿佛又与眼前人重合了,“是扶云,早些年便向舅舅求娶了,去年才成的亲。”

    “她呀,”叶之南笑笑,“幼年她入宫时,你总爱寻她玩闹。”

    宋扶云,是舅舅宋文玉的女儿,与叶之淮同岁,原是个爱折腾的性子,不知如今怎样了。

    “我还有几月便当姑姑了?”她打趣道,眼前已入了一府邸。

    “才怀胎五月,还早着——她今日本欲来迎你,我怕夜晚风寒,便让她在家候着了。”

    “皇姐!”园中突然冲出个姑娘,摇摇晃晃着身子,叶之淮忙伸手,将人扶住。

    绣眉横黛,美目流波,两腮一笑,露出小小的梨涡。

    “小心些身子。”叶之南瞧着人,也是笑脸盈盈,这小丫头多年来,倒未变了性子。

    “阿娘听闻姐姐回来,特意做了梅子糕——”

    “殿下!”门外突然传来呼声,宋扶云忙止住话头,众人皆朝门外望去。

    一士兵忙从马上翻下,几步蹿上台阶,跪地禀报。

    “派往齐蜀的使者遭对面拒之门外,只带回一言……”

    “说。”

    士兵微微抬头,面色颇有些疑惑。

    “他们说,只愿同一名唤作‘枝南’的姑娘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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