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

    谢泽微微退开,双手仍虚虚扶着她。叶之南竟觉双腿发软,险些站不稳,压在他手臂上,借了些力。

    “醉了?”

    她神色并不十分清明,许久才聚了焦,偏过头来,定定瞧着他。

    “你怎么化作人了?”

    她本意是将他视作云彩,没想到却被眼前人误会了。

    谢泽垂眸,看着叶之南。她两颊浮出淡淡的薄粉,嘴唇嫣红,像是刚偷吃了樱桃,泛出水渍。

    女子歪着脑袋,双眼迷蒙地瞧着他。

    “我记得你,小狐狸——”

    她脚步还能稳健地朝前走着,去往自己的厢房,嘴上却罕见地多言:“你的皮毛很舒服。”

    “那云再柔几分、水再软几分、绸缎儿料子再——再——”

    她身子一歪,倒在榻上,凤眸努力睁了睁,将最后一句话说罢,才闭上了眼。

    “也抵不过你。”

    话音仍飘散在这酒香四溢的厢房内,尾韵绵绵,勾得谢泽不自觉迈入了门槛。

    叶之南歪歪扭扭地躺着,发髻散乱,浓墨般泼洒在床榻,她的鞋履还挂在脚上,垂在榻边。

    谢泽无奈摇摇头,轻声走近,屈膝蹲下。玉足上挂着金凤红绣鞋,针脚倒只是普普通通,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叶之南又不适地踢踢腿,足尖微微点至他的胸口,他一时不及思考,轻轻握住那只玉足。

    艳红的裙角飞扬,扑在他面上,余了些暗香朦胧。

    他一时恍惚,仿佛肺腑中也入了酒香。

    心窝忽然热得很。

    真是非礼之举……他心中暗暗唾弃自己,手却诚实地把着足底。

    柔若无骨,却并无虚浮之感,是成荫绿树下坚韧有力的根。

    谢泽轻轻握住细嫩的脚踝,将叶之南的鞋袜褪下。

    冰肌玉骨,肤如凝脂。

    他骤然想到幼年瞧见的月色,在竹叶片上倾泻,一滑而下,似是淡黄朦胧的丝绸。

    叶之南微微摆过身去,将腿收回榻上。

    手中骤然空落落的。

    他伸手将帷帐拉掩好,又默不作声地退出房去。

    迷蒙间,叶之南感觉怀内钻入了什么东西,软乎乎的。她将这玩意儿抱紧,侧身睡得更熟了。

    翌日,外头的天光微微映入窗棂,鸟雀叽喳,吵醒了榻上人。

    叶之南睁开眼,只觉头疼,她揉揉脑袋,听见房门前的脚步声。

    “醒了?”她掀开帘,瞧见谢泽正端着饭食进来,“日后饮酒也注意些,若不是今日问起昭王妃,我还不知你昨日竟灌了这么多酒。”

    脑海中忽然闪过些画面,她穿好鞋袜,迈下榻来。

    “昨夜,我……”

    “殿下,先洗把脸,该用早膳了,”他走近,替她理理身上的衣裳,“漱口的水都为您打好了,请吧!”

    “倒也不必这般唤我。”

    叶之南见他如此,心下已明了几分,但也不戳破,只顺着他的安排,漱了口。

    谢泽闻言,挑了挑眉,但也没多说什么。

    “来,我亲自做的早膳,尝尝。”

    “哟,谢公子还会洗手作羹汤呢!”

    她在黄花梨木椅上坐下,瞧了瞧菜色,一道橘味醒酒羹,一份莲叶鲜藕粥,加上几块枣泥山药糕,清淡,也恰好合了她的胃口。

    香气四溢,尝来,味也是俱全。

    谢泽撑着脑袋,看着眼前人用膳,汤匙轻轻舀着,静得很,面前人小口小口,像只——优雅的鹤。

    鹤将早膳啄光,满足地擦了擦唇,看得谢泽一笑。

    是只馋嘴鹤。

    早膳用罢,叶之南正欲去瞧瞧宋扶云,两人却正好撞见。

    “姐姐,”宋扶云唤道,神色还颇带几分急切,“阿淮传信来,说是同齐蜀的谈判约好了,明晚,金州。”

    叶之南闻言,轻轻点头。与她所料倒是不差。

    两人将赵岚云托付好,便策马离了莞城。

    “阿南,你那毒,可做好了打算?”

    她沉了眼眸,一时没有回答。

    那毒蛊,并非常人可解,而她如今的解药,算上流愫留给她的,也不过九颗。

    九颗,九个月。

    “先这样吧,将日子过完。”

    她要在这最后的九个月,复仇回宫。

    谢泽却皱了眉,颇为不赞同:“既然是齐蜀秘术,不如趁此机会,看看对面派了何人过来,若是个得力的,便将人绑了,好歹换条命过来。”

    叶之南垂眸,她不是没想过这样,只是……齐琏并非是那般容易受人掣肘的。

    “如何?”

    “不如何,”她直言拒绝,“若是稍有不慎,怕是会影响局势。”

    “但若过了这次,便再没有这般好的机会了。”

    谢泽猛地抽了马鞭,一跃骑到前头去,将她远远落在后边。

    她无奈摇摇头,紧跟着追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要同我比比赛马?”

    她轻飘飘揭过话题,倒是惹得谢泽又气了几分。

    “若我赢了,待如何?”

    叶之南霎时哽住,倏然又反应过来:“也得看你赢不赢得了我了!”

    言罢,她便一骑绝尘,霎时无了踪影。

    两人你追我赶,天黑前便至了金州。

    金州正为战中,此时敌方停了进攻,方得一丝喘息。

    这般,她也见不着舅舅,只被人先行送至了宣威将军府。

    谢泽输了赛马,一言不发,只默默跟在人身后。

    半夜,宋文玉才回府上,见了他这流落八年的外甥女。

    “殿下,”二人来不及话家常,直切正题,“齐蜀来信,要求明日卯时,提前会面。”

    “将军可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

    “我们倒也无扣押使者的打算,一切只为能保着公主安危便足矣,只——”

    宋文玉面露犹豫,踟蹰不言。

    “您但说无妨。”

    “若是此番谈判不和,怕是只得弃城退守,以存兵力。”

    他这是暗暗提点她,此次谈判必须让齐蜀退兵。

    “明白,将军与诸将士苦守多日,辛苦了。”

    “阿南。”宋文玉看向她,神色沧桑,眼中蕴含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千言万语似都堵在心间,有口难开。

    “你长大了。”

    “可舅舅风华正茂,不曾变老。”

    宋文玉骤然笑了,眼角浮现出深深浅浅的纹路。这些纹路刻在斑驳的面庞上,呼应着道道疤痕。

    文溪会很高兴的。

    他心想,却没说出口。已经过去八年了,大家都难以释怀,此时却也不适当勾起这些伤心事。

    手下又来人寻他商议战事了,他快步奔出府门,朝军营飞去。

    晨光熹微,叶之南在金州客栈中,见到了齐蜀来人。

    眼前人换上一身常服,素衣麻布,却仍掩不住那股贵气。

    真是疯子般的行为。

    她懒懒瞧着眼前人,只觉得如今倒真要考虑谢泽的提议了。

    “枝南,”齐琏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却丝毫不沾那茶水,“没想到朕最后,还是让你给骗了。”

    “彼此彼此,你这骗我的,也不少,这方面,倒是你棋高一着,我只有认输的份。”

    她抬眼看面前人,对方却丝毫没有谈判的意思,悠哉悠哉。

    同齐琏这种人相处,是最费脑子的,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说出些什么来。

    齐琏站起身来,四处打量这屋子。这是特意寻的闹市中的客栈,四面八方都围满了他们的人。可他那模样,似乎又不在看这些。

    “他们让你住这屋子?倒是破败得很。”

    他面上满是不屑,叶之南也懒得同他解释。

    “你若同朕回去,不比在这儿舒心自在?黄金千两,豪宅马车,什么朕不能给你安排上?”

    叶之南挑眉,这是……策反来了?

    只是这时节,未免有些晚吧。

    “这便不劳你费心了,咱们要不——谈些正事?”

    “正事?什么正事?枝南啊,沉不住气,可难成大事呀!”

    “你若同朕回去,那些虚的不说,便是你这毒蛊的解药,朕也可大把大把地给你,你那解药,可撑不了多久了。”

    “不过一死了之罢了,况且——”她玩味地看着他,“你如今羊入虎口,我还怕取不着解药?”

    她将匕首横出,架在他脖颈上:“你若不关心那齐都安危,粮草消耗,战士性命,我便来同你议议这些杂事——不知齐蜀皇帝的命,能值多少解药?”

    齐琏似乎丝毫不惧身前利刃,眼神忽地瞥向窗外。叶之南顺着他的目光,抬眼望去,对上对面酒楼的谢泽。

    谢泽端着酒杯,望向二人,目光死死锁在齐琏身上。

    “你若真敢动朕,不光这解药,就是昭王的宏图大业,也得灰飞烟灭了。”

    “齐琏,”她轻笑一声,“如今你的性命在我手上,竟还威胁起我了!”

    外边忽然嘈杂起来,她隐隐感到不对,忽地听人来报:“敌军攻城了!”

    手下忽地一紧。她死死掐住齐琏:“你倒真是不要命了。”

    刀下人没有出声,她这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摸上那人的下颌。

    手用力揉搓几番,终于现了端倪。

    今日倒是在自己挖过的坑里栽了跟头。

    “城门状况如何?”

    “将军带人过去了,只是……恐怕撑不了许久。”

    今日这般,怕是得退了。

    只这一退……不知又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回来。

    她将手中人一推,丢给手下:“将人带着,你们先后撤!”

    “可……”

    “听令,我自有安排。”

    叶之南从茶楼飞奔而下,快步上马,直往城门奔去。谢泽瞧见,翻身点窗,一跃从窗边落下,正正被叶之南的马背接住。

    “那人——”

    “并非齐琏。”

    “我可能认识……”

    “你认识?”

    叶之南骤然拔高了声音,身下的马儿跑得更快了。

    眼前的城门骤然被轰开,宋文玉撑着剑,高高立于城墙上,血色浸透了甲衣。

    城外大军入境,一男子高高立于战车之上,披挂铠甲,银钢铁衣,熠熠生辉。

    他俯视众人,将目光缓缓移向她身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心,枝南,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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