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月色皎皎。宋扶云生产的厢房外候着一群人。叶之南抹了把额上的汗,不自觉徘徊起来。

    幼年听闻哪个宫的妃子因难产而死,哪个贵人又诞下死胎,终年郁郁寡欢。此事凶险非常。她抬起头去,见那婢女进进出出,手上端着的,尽是血水。

    “啊——”

    宋扶云喘着粗气,鬓发被汗滴浸得湿透,紧紧贴在面上,油腻腻的好生难受,可她也顾不得这许多。接生婆在下侧絮絮叨叨,让她再使把劲儿。可她只觉下腹疼得厉害,力气似乎都用光了,连话也说不出来。

    “先喂王妃喝些水,休息会儿,待会儿再使把劲儿,这孩子头都还没瞧着呢!”

    身侧的玉筝忙擦了她脸上的汗,端来糕点。她张开嘴,勉强吃上几块,又摆了摆手。

    “儿啊,别怕,娘亲在呢。”宋夫人忙忙走入她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险些哭出声来,未曾生产之时,也从未觉这般苦痛。

    她握紧母亲的手,绷紧身子,再次使上力来。

    “使劲儿,使劲儿!诶,头,看到头了!”

    佑启元年,八月廿十,南知昭王诛逆贼,取南都,称文昭帝,次日登基,改年号,大赦天下;同日,宋氏诞一子,母子平安,宋氏淑德柔顺,良慎美嘉,兼有孕育龙嗣之功,受封皇后;长公主叶之南钟灵毓秀,敏慧纯良,赐封号“琉安”,改西北府榕城为琉城,赐作长公主封地。

    当叶之南接到这一消息时,已是三日后。

    封地一事,是前些日子开办绛云阁时,叶之淮同其商议过的,榕城如今正难挨过这日子,给了她,一是养些女工,给些生计,二来榕城离枫禾、齐蜀都近,这钱财救济、货物往来,也都便利。

    边境之地,叶之淮交给她,也算是放心。

    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地,只待宋扶云坐完月子后,她们便能回去了。

    她垂下头,瞧着奶娘怀中的小皇子,圆圆的脑袋,粉嫩嫩的小嘴,一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然后,他瞧见了她,忽地睁大了眼睛,转眼又笑了起来,朝她歪歪扭扭地伸出手去。

    奶娘抬头看向她,她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来,接过孩子,却又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抱才好。

    谢泽坐在一旁,抬眼瞥见,笑嘻嘻地朝她招手:“来,我教你怎么抱。”

    她抬眼过去,眼中满是狐疑,这小子今日缠着她扶过来瞧小侄子,可来了这儿后又只坐着吃果子,如今又大言不惭起来。

    可别摔了她的侄儿。

    谢泽见她狐疑,气鼓鼓地吐出果核,扭过头去。

    孩子在她怀中动起身子来,伸手蹬腿的,好不舒服,转眼便哇哇哭出了声。

    谢泽这才回过头来,微微挑眉,眼神挑衅,似乎在说:看吧,这都不会抱。

    这一眼,倒激起她的胜负欲来。她小心将孩子递到他怀中:“喏,你来。”

    身后的奶娘忽然笑了一声,但又忙收了回去,咬死了嘴唇。

    叶之南骤然醒悟过来——怎么每次和谢泽相处,便成了两个幼稚的儿童,总为些小事儿争个胜负。

    可她这侄儿在谢泽怀中确实止住了哭声。

    他将孩子的头放在左臂弯中,肘部护着脑袋,手腕轻轻扶着腰,另一只手则撑着腿,左右慢慢摇晃起来。

    叶之南坐下来,抿了口茶水,瞧他熟练地哄着娃。

    “以前有过?”

    “自然,我这可是经验丰富,以往——”他忽觉这话语不对劲,顿了一瞬,忙改口道,“没有过,我哪有过孩子,都是替我娘照顾她们……亲戚那边的孩子。”

    “我可没问你有没有过孩子,这般紧张作甚?”她轻轻撑着脑袋,望向茜纱窗外,“有也不错,挺好。”

    她往后的生活又要如何而过呢?建一个自己的长公主府,日日清茶淡酒,算算账本,想着法子让民间的姑娘们都能有口饭吃?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

    她不动声色地瞥过眼来,看着谢泽低头,轻声细语哄着怀中的婴儿。

    “真没有,对天发誓,若有半字谎言,天打雷劈。”

    叶之南抬眼,看他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直指苍天,神色郑重,不免笑出声来。

    “笑什么,我认真的。”谢泽嘟囔一句,将孩子还给奶娘。

    “知道,你认真的。”叶之南敛了笑容,就这般,懒懒撑着脑袋,双眼定定瞧着他。

    谢泽凑上前去,微微启了唇,却又被她截过。

    “日后作何打算?”

    “打算?”谢泽皱了皱眉,“我这腿脚还未好全,能有什么打算?”

    “日后不久,我便回南都了。”

    “你回南都?什么意思?我被便如此被弃下了?”

    “那是我的家,人归故土,终究要回去的。”

    “我倒还未曾听闻,南都有何规定,不许外乡人进入?”

    叶之南心下讶异:“你不走?”

    “不走,我这个人,最是懒散,如今讹上你,便得一辈子赖着你了。”

    叶之南一时未言,谢泽轻轻指了指茶杯:“口渴了,阿南。”

    “你那杯中有茶水。”

    “可我手臂好酸啊,抬不起来——”

    叶之南无奈摇了摇头,挽过袖口,凑上前来,替他举起茶杯,送至唇边。

    谢泽眼睛笑眯眯的,就着她的手饮下茶水。

    “你那朋友呢,不帮了?”

    谢泽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齐琰同盛湛章他们。

    这盛湛章,在几月前的金州之战中扮作齐琏,将叶之南好生一阵骗。

    但这事儿……谢泽毕竟还是有几分心虚。因那二人相嘱,他不好言说两人身份,醒来后也是含糊而过,只道二人同齐琏有着深仇大恨。叶之南见他为难,也不再多问。

    “他们那事儿,我助不了多少。”

    齐琏已知他半妖身份,定会寻道士早做防备,况且皇宫森严,也并非他能随随便便闯进去的。

    叶之南心下明了,手上不停,又倒了一杯茶。

    “还要吗?”

    “要。”他眯着眼笑,活脱脱一个谄媚勾人的小狐狸。

    “你那昏睡之事又是如何?”

    谢泽闻言,骤然收回凑上去的脸,自己端过茶杯来,眼神飘忽。

    “又想诈我话。”

    对于昏睡三月之事,谢泽一直未曾言明,叶之南几次三番,也未问出结果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纠缠。

    约莫三十日后,一行人启程,赶至南都。

    宫中十几日前便送来礼服,道是当日为迎接皇后、皇子与长公主,并着清扫逆贼、恢复正统,大办庆功宴。

    历来庆功宴倒未有拖这般久的。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宋家如今势头正盛,宋文玉有从龙之功,又是天子岳丈兼舅舅,说不准日后……还是太子的舅舅。

    叶之南自然也知晓这其中厉害,只是宋扶云幼时,舅舅也未曾料到如今局面,从未将扶云以能担当后宫之主的名门贵女培养过。

    宋扶云幼年时,是上树摸鸟,下水捉鱼,骑马射箭,当然,也读些诗书。只未曾学些中馈之术,入了昭王府,也多亏舅母常扶持,如今也不知这些学得如何了。

    叶之南掀开帘栊,远远朝外瞧去。

    城门排开几列士兵,约莫有二百来人,个个铁甲银盔,手持长枪,整饬肃穆,神色威严。中间的周玉阳绛红银铁金衣甲,青丝挽束,眉目若锋,身侧佩剑,端坐铁骊马上。

    周玉阳似也遥遥望见她们的车队,翻身下马,掀带起绛红的披风,青丝飞扬。

    不知为何,看到师傅,她总能想起母后。

    “怎么了?”

    她放下帘栊,回过头来,瞧见谢泽关切的眼神。

    他的手不老实,轻轻拂上她的手背,但她也懒得拍开了。

    “没什么,只是回家了。”

    她避开他琥珀色的眼睛,轻轻转动眸子,望向车顶。

    马车一颠一颠,眼前也一晃一晃,发冠上的珠穗摇来摇去,有一串轻轻拍到侧脸上。

    叶之南朝旁侧看去,却来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脸旁的珠穗轻轻拢作一团,隔住面庞。

    她知道是谢泽,安心闭了眼,微微养些神气。

    “累了便放下来。”

    “不累,”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近得似乎快要贴上了,“我乐意。”

    “恭候皇后、皇子、长公主驾临!”

    将士们行礼相迎,恭肃整齐,声威震天。叶之南受岁华搀扶着,行下马车,转头却不见了谢泽。

    只一只白狐,径直蹿入怀中。

    “殿下,这白狐……”

    “途中蹿入车中的。”叶之南面不改色,托起狐狸。

    岁华心中疑惑,这马车外守着几层士兵,都未见谁说有只狐狸蹿了进来……但她也不多问,只默默瞧了瞧这狐狸。

    不知为何,那琥珀色的眼睛,倒让她想起了前不久刚离开的谢公子。

    “周将军及众将士都辛苦,快请起。”

    宋扶云忙上前将人搀起,翠珠微动,身稳体直,颇有几分风范在。

    周玉阳忽地眨了眨眼,敛下神色。

    “谢皇后娘娘体恤。”

    周玉阳起身,又向叶之南颔首,她点点头,面露笑意。

    一行人于城门处换了轿,悠悠入了宫。

    这么多年来,昭瑜宫仍是没什么变化。

    红墙青瓦,宫苑右侧立着棵古银杏,如今正是茂盛,灿灿金金,落下一片星雨。

    她记得以往,这儿还有个木制的秋千架……

    怀中的谢泽探出脑袋,蹭了蹭人,墨黑的鼻子一耸一耸,拱向一旁立着的宫人。

    她瞧见他的眼色,摒退下人。

    “依你的意思,倒弄得这般麻烦。”

    “也是为了你的清誉着想,你这琉安长公主的封号一赐,又有了封地,不知多少王公贵族家的儿郎盯着你呢,若是整日同我这个异国男子混在一起,怕是会惹出些闲话,总是麻烦。”

    “你这眼界也忒短了,我既已得了这封号与封地,便更是该随心所欲,若终日困于人言,反而是糊涂了。”

    “你倒通透,可人言可畏。”

    “怎么说来?”

    “齐蜀盛家你可听闻?本是忠臣,却因那流言,如今倒成了谋逆奸贼了。”

    “那你便日日只做只狐狸了?”

    “狐狸有何不好?自由自在,不受那些礼数约束,看谁不顺眼了还能冲上去咬他一口——”

    他骤然噤了声,叶之南正觉疑惑,回头看去,却见叶之淮正立于宫门口。

    “皇姐。”

    “见过皇上。”

    她福身行礼,脸侧的珠翠又摇了过来,被谢泽一爪拍开。

    “皇姐何必如此见外,”他虽这般说着,但也安安稳稳受了礼,“朕记得,幼时这银杏树下,是有个秋千的。”

    “是啊,已是物是人非了。”

    “等朕让人再给皇姐建一个。”

    她笑笑,却不言语,见他黄袍加身,神采奕奕,面上掩不住的喜色,眼神不时朝屋内瞥去。

    “皇后等您许久了,还是先去看看她吧,小皇子如今也尚未取名呢。”

    “朕早想好了,便名为承珏,叶承珏——”

    他疾步朝殿内走去,秋风拂起衣袂,还是那般英姿飒爽少年郎。

    她眯起眼睛,轻轻抛下怀中的小狐狸,径自蹲下,拾起几片银杏叶。

    “晚上的宫宴,你可还要同我去?”

    “长公主可能有这般权势,带个小宠儿进去?”

    “那倒还无人能拦我,不过今晚这宴……可是不简单,你怕是不能安安稳稳地尝尝这宫中肴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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