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天色将晚,绯红赤霞消散在天幕的一角。

    腐臭的气味弥漫。小贩提紧裤带,掩住口鼻嫌恶地从东市巷尾的茅厕走出。

    各色花灯被摊贩点亮。莲花灯、兔子灯、鱼灯、宫灯、纱灯、走马灯、八角棱灯,红的、紫的、粉的、黄的、绿的,不断、连续地亮起。

    不知何时刮起的淅沥寒风吹起挂在架子上摇摇晃晃的花灯,五颜六色的灯光也随着晃。远远望去,只叫人迷花了眼。

    灯火通明的明府,挂起的大红灯笼在各处亮着。后院的妈妈丫鬟们忙着服侍自家主子穿衣打扮,外院的小厮急着套车牵马,一片人声鼎沸。

    “怪了,怎么这会子起风了?”辛云踩在矮凳上关紧窗子。

    “这风刮了有一会儿了,”李嬷嬷说道,“去里屋喊姑娘吧,太太那派人来催了。”

    辛云颔首称是,快步走到里屋去叫自家姑娘。

    一进屋辛云便看到自家姑娘伏在桌子上。怎么突然睡着了,她想着,伸手轻轻推了推明懿的肩膀,口中轻唤,“姑娘,姑娘,灯会要开始了,醒醒。”

    唔,明懿猛地睁开眼睛,紧紧抓住了辛云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眼前的血色猩红褪去,入眼的既不是阴冷潮湿的侯府地牢,也不是黄泉路奈何桥,而是跟了自己一辈子最后却因她而死的辛云幼时的模样。

    “姑娘?”辛云动了动手腕,疑惑地喊了一声,心想自家姑娘有这么大力气吗,抓得她好疼。

    只一声,明懿就红了眼。她一把抱住辛云,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庞滑落。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明明自己应该是死了的,但是能再见到辛云一面真是太好了。

    辛云虽是她的丫鬟,但跟了她一辈子,在她心里便如亲姐姐一般。

    “这是怎么了,姑娘怎么哭成这样?”李嬷嬷听见哭声撩帘快步走进来,见自家姑娘抱着辛云这小丫鬟哭得十分伤心,赶紧问道。

    “嬷嬷——”

    明懿转头大声委屈地喊道,她放开辛云,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向李嬷嬷。

    李嬷嬷接住明懿,一把把她抱起,拿起手帕边给她擦眼泪边柔声询问,“谁欺负姑娘了,怎么哭成这样?跟嬷嬷说,嬷嬷帮你教训他。”

    明懿摇了摇头,把自己埋在李嬷嬷颈窝里,只是大声委屈地哭,豆大的泪珠很快就浸湿衣物。

    她要说些什么呢,说自己已经死了,她只是在做梦。在梦里,才能再见心心念念的你们一面。

    李嬷嬷边哄着边在心里着急,自家姑娘从小就聪明懂事,极少哭闹。特别是夫人走了之后,姑娘更是安静,连话都少了许多。今日哭成这样,还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不行,她得去禀告大爷,不能让姑娘受这样的苦。

    “姑娘别怕,我们这就去找大爷,让大爷主持公道,绝不能让姑娘受一点委屈。”

    “嬷嬷,”明懿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咧开嘴笑着摇了摇头,“懿儿就是想嬷嬷了,这才哭了。懿儿没受委屈。”

    “哎呦我的好姑娘,嬷嬷不就在这吗?”李嬷嬷闻言也笑了起来,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然后又拿手帕擦干净她脸上的眼泪鼻涕,“想嬷嬷了,那嬷嬷今晚陪姑娘睡好不好?”

    “好,”明懿笑着点了点头,抱着李嬷嬷的脖子撒娇,“嬷嬷最好了。”

    “那我们去把脸洗一洗,就跟着大爷他们一起去看灯会好不好?”

    “灯会?什么灯会?”明懿心里猛地一跳。

    “今儿上元节,姑娘之前不是央了大爷好久让他带你去看东市的灯会吗?”

    上元节?灯会?那些尘封的久远记忆被唤醒,冲破记忆的闸门,奔涌而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这梦境太过真实。但不管怎样,就算是在梦里,她也不会让那件事再发生。

    上一世,她五岁那年,上元佳节,全府人都去看了灯会。她那苦命刚满周岁的弟弟因为奶嬷嬷的疏忽,在冬夜吹了一晚上刺骨的寒风,高热不退,最终命丧黄泉。

    幸好,在这梦里,她不会再像上一世一样软弱无能,她还有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

    明懿扯了扯李嬷嬷的衣袖说道:“嬷嬷,我想去看漫哥儿。”

    “这会儿吗,太太那边刚刚已经来人催了,我们等看完灯会回来的时候再去看二爷好不好?”

    “不要!”明懿皱着眉反驳,“就要现在去,嬷嬷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说完,她便闹着要下来。

    “好好好,我的好姑娘,嬷嬷带你去。”李嬷嬷见怀里的小人闹起来,也没了办法,她一向是拿自家姑娘没办法的,只好松口。“但只能去看一眼就走,太太那边还等着咱们呢。”

    “嗯嗯,嬷嬷快点。”明懿着急地催促。

    “云丫头,把姑娘的斗篷递给我。”李嬷嬷虽不解明懿为何这会儿要去看二爷,但姑娘刚刚哭得那样狠,她实在心疼,也就依了她。李嬷嬷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拿斗篷把明懿裹得严严实实的。外面风大,可不能把姑娘吹着了。

    明懿如今住在梨落院。原先她随着母亲住在慈安堂,母亲走了之后,继室钱梅幽进门,她也就搬了出来。

    她弟弟如今是在钱氏养着。说来也好笑,她母亲去世刚满一年,明家就急着娶钱氏进门,说辞竟还是她弟弟太小不能缺了母亲照顾,这才娶了钱氏进门。

    呵,不过是想借钱氏这门姻亲攀上钱家这颗大树罢了,何必拿她弟弟做幌子。

    明家这群人也是蠢。钱氏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庶出小姐,若是明家起势,便可借着这门姻亲得利;若是明家落败,她也不过是一颗可随意抛弃的弃子,舍了便是,没什么大碍。

    李嬷嬷抱着明懿很快走到了正房,这会儿人都在门口备好的马车上了,一路走过来都没见到人。但走到自家二爷住的厢房的时候,李嬷嬷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会儿风这么大,怎么窗子都是开的!二爷那么小的婴孩怎么受得住这样的风吹!

    “王婆子、王婆子?”李嬷嬷喊了两声,发现院里没一个人应她。

    不好,出事了,李嬷嬷心想,赶紧推开了房门。

    果然,一进来李嬷嬷就看到王妈妈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身上还有很浓的酒味。

    “嬷嬷,快看看漫哥儿!”明懿着急地喊。

    李嬷嬷把明懿放下来,手刚一贴到睡在摇篮里的明徙漫额头就一惊。

    “快,云丫头,你快去禀告大爷,说二爷起了高热,要赶紧去请大夫来。”

    是,辛云见明徙漫烧得通红的脸,知道事态紧急,应了一声,转身急忙跑远了。

    这边李嬷嬷赶紧把窗子都关紧,又打了盆水来,把湿帕子搭在明徙道额头上用来降温。

    明懿自己搬了张矮凳,站在摇篮边上。看着弟弟烧得红扑扑的脸,心里心疼极了,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一双小小的手紧紧握住摇篮边,眼里充满了恨意。上一世这时她还小,哭喊、争斥的声音让她恐惧。她被闹哄哄的人群挤在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说弟弟要死了,跟母亲一样。她站在人群外害怕地一直哭。

    可如今在这梦里带着记忆再走一遭,再回想这件事,简直处处都是疑点。她那时才五岁,但对漫哥儿的“死”记得清清楚楚,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母亲和弟弟的离开一直是她深埋心底,总会在深夜发疼、反复折磨她的瘢痕。

    当年查出来的结果是照顾漫哥儿的王嬷嬷喝醉了神志不清,导致窗子没关紧被风吹开,让漫哥儿吹了一晚上冷风。加之漫哥儿体弱,这才高热不退,最后撒手人寰。

    王嬷嬷喝醉了,可屋里其他的丫鬟呢。漫哥儿身边除了王嬷嬷这一个奶嬷嬷,还有一个奶娘,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其他人都去哪了?当时王嬷嬷被弄醒后边听到漫哥儿因自己而死的消息,悲伤至极又羞愧难当,竟然一头撞死在墙上。其他人见状,也就理所当然的把所有罪责怪在了她身上。

    王嬷嬷的死让这件事就这么盖棺定论、过去了。更何况没过一个月钱氏就宣称自己有喜,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怀的是个儿子,便更没有人记得漫哥儿的死了。

    王嬷嬷是她母亲身边的老人,和李嬷嬷一样是她母亲的陪嫁丫鬟。平日里细心老实,照顾漫哥儿更是如照顾亲生儿子一般处处周全。而且她还记得李嬷嬷和她说过王嬷嬷并不嗜酒,只偶尔逢年过节才会喝上一小杯。可最后却又撞墙而死,若真是羞愧难当,那为何最开始要在当值时喝醉?

    一个个问题在明懿脑海里放大盘旋,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可又狡猾地从她手里溜走,让她怎么也抓不住。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明徙道的到来。

    明徙道急匆匆赶来时就看到明懿一个人站在摇篮边,眼角挂着泪珠,无措地样子让人心疼极了。

    他走到摇篮边上,掀开湿帕子伸手探了探漫哥儿额头——很烫。他顿时怒从心起,这些无用的奴才是怎么照顾漫哥儿的!

    但是明懿还在旁边,他怕吓着妹妹,这才忍住了怒气。

    明徙道握住明懿抓着摇篮的小手,发现明懿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手指死死地扣住摇篮边。

    “懿儿,别怕,哥哥在这呢。”明徙道着急地连唤了两声,明懿这才回神。

    见明懿转过来看他,明徙道握住妹妹松了劲的手,蹲下来和她平视,温柔地安慰道:“懿儿,有哥哥在呢,别怕。”

    “漫哥儿不会有事的,等大夫到了给漫哥儿开药,吃了药就好了。懿儿放心。”

    明徙道伸手擦了擦明懿眼角的泪珠,又揉了揉她的头顶,然后轻轻地把她抱进怀里。

    “大哥哥......”

    明懿低声喃喃,心中只觉酸涩无比。

    一别经年,自她出嫁后她便再未见过明徙道。当年,她受人牵连被设计陷害嫁给患有腿疾的侯府养子。

    出嫁前她的大哥哥对她说,若是她不愿意,他可以带他走。

    可她拒绝了,她的名声已经被毁,她又何苦再惹怒侯府连累家人。可如今再看,偌大的明府,只有哥哥是她的家人。她又何必在意那些算计她利用她的人会不会被连累。

    是她亲手把这世上唯一一个爱她的人推开了。

    “对不起,”明懿抬手紧紧反抱住明徙道,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大哥哥,对不起。”

    明徙道闻言心疼极了,把妹妹又抱紧了些,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懿儿别哭,是这些下人没照顾好漫哥儿,跟懿儿没关系。懿儿不要觉得自己是姐姐,就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闻言,明懿在心中苦笑,这梦实在太真,她都有些不想醒来了。

    她松开明徙道,用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明徙道会错了她的意思,但至少在这梦里,她不会再像上一世一样懦弱退却。无论是作为妹妹还是姐姐,她都会守护好她的家人。

    既然是梦,那就让这美梦再长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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