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岁穗说到这里时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可能也是多年后再想起来依旧觉得荒唐:

    “从那个采访里我看到了我走之后她们全部的对话,开头旁白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在这里我们顺带采访了一下老师的妻子。

    所以啊采访是顺带的,标签是某某某的妻子,话题是您是怎么和先生走到一起的?

    刚开始时,听到了张老师声音我是很开心的,只是没想到后面关于她的整个采访里,主持人只向张老师问了四个问题。

    您为什么来昆明?

    您为什么来昆明植物所?

    您怎么和曾老师在昆明植物所里走到一起的?

    您和曾老师在一起最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周淮先微蹙起眉来:“这些问题都潜意识里将张老师当做了这位老师的附庸品,但其实是他在汲取她的养分,并扎根在了她的身上,以致从此一切都变了,寄生者变成了本体。”

    凌岁穗声音越发地轻飏:“是啊,短短十分钟,四个问题一带而过了她的一辈子。

    而在那四个问题里,我一下就知道了为什么那天张老师拉着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因为她说平时没有人和她说话。

    在采访里她说她是因为看了五朵金花后,觉得昆明是一个很神秘、很浪漫的地方,所以在初二那年昆明文工团来北京招生的时候,她顺利地靠自己考了进去。

    后来因为他父亲成分被定的不好,她被精减到植物所,说是学习其实就是在那里改造,她总被安排去挑大粪、筛土,那段日子在她的人生中肯定很难熬很痛苦。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老师,两个人都过的不好,属于边缘人物抱团取暖,她开心有个人能和自己说说话的,可以有人一起读报纸,一起学习。

    可回归现实,最后说起和老师在一起最开心的时候,她却说很少有开心的时候,他在工作上的确是一个很投入的人,可是其他时候..逃避、拒绝交流。

    所以我想她何尝不是从一开始在植物所里无所依靠的难熬到初识时的能有个人说说话,最后还是到了几十年的婚姻里的熟视无睹与冷漠。

    这是个轮回,她最后还是回到了曾经那个最难熬的十几岁的年纪。”

    所以,也不难能看出为什么那天在凌岁穗走后,张老师会在镜头前述说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委屈。

    看着年轻青涩的凌岁穗,她再一次想起了年少时在离开家的那天,她的父亲告诉她,没有成绩就不准回家,不要踏进家门。

    所以..最后她一事无成,那扇大门她再也没有跨过。

    她再没有地方去了,也许是父亲的话始终在她心中,于六十年来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她心中转了一万次,也只说出了一句“我好委屈啊。”

    寥寥数字...

    在采访的结尾,她用这四个字自己总结完了她的一生。

    故事的结尾,她道:没有来生……如果有来生的话,我绝对只走我自己的路,有一份工作就好了,就够了...

    活了八十余年,她早已看清,当然不相信有来世。

    也许她想的是,此时此刻或是未来那些和曾经的她一样年轻的女性们就是她的来世。

    她的痛苦,来自时代的迫害,也来自她自身的品质。

    周淮先手依旧很稳,在凌岁穗安静的几秒里,他平稳的声音自凝涩的空气中传来,他道:

    “轮回吗……?可是好像世事无论怎样轮回,我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始终是那个十二三岁,带着理想带着热切的她。

    因为她从始至终的善良,才会在明明知道自己会被困在这里后,还是会因为不忍心埋没丈夫在国画上的天赋。

    她想让他安心画自己的画,留下更多给世人的珍贵画作,才会选择了留下。

    她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丈夫,而是为留给后世无形的文化财富。

    她当然希望自己的丈夫光芒万丈,可也希望这样的光芒能照在她的身上。

    所以在早已感叹了不知道多少次、希望自己也可以在擅长喜欢的领域里工作后,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悄悄地将这份念想收起,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帮助丈夫创作画作上。”

    或许是在最后回想起来牺牲过后的郁闷难耐,或许在明知道自己被汲取了养分后...那位老师太过耀眼的光芒刺痛了她。

    一切都委屈是倾注而下的。

    她一直都很清醒……

    时代正在改变,女性正在觉醒,所以即便任何一个时代的女性都在遭受或多或少的迫害,她还是在垂垂暮年想要告诫此刻每一个被困的女性,也许她们还是有机会可以做出改变的。

    花瓶上的纹理需要认真去看清,需要细细雕琢,如同她看似不起眼却全是痕迹的人生。

    “我想,她不是没有勇气做出改变、离开这里,只是因为她的善良,她在隐忍着奉献,她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那位老师可能在植物画上的造诣很好,但身为一个丈夫,他应该做的很不好,如果他肯定了自己妻子为其奉献的一切的话,张老师在心理上不会这样难受,至少能有些慰藉。”

    周淮先轻笑一声,依旧是往常的笑容,却总让人能感受出些许不属已往的漠然:“虽然慰藉并不是什么实质性有用的东西。”

    语毕周淮先神色都没变,手也不带抖的:

    “可这位老师应该需要知道,他能有现在这样高的造诣,就是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张老师在他身上耗费的精力与时间,能让他安心投身于绘画中去。

    如果张老师也能这样毫无顾虑地投入自己的事业,她也能做出一番她的成就。”

    很少会见到他这样带着嘲意的笑,凌岁穗微微抬眼:

    “所以张老师需要的是身为这个家庭成员里的他,也能和她一样去爱护和维系这个家庭对吗?

    互相为对方牺牲妥协一些,像张老师支持他那样,同样去支持张老师做自己的事业。”

    “当然,如果那位老师如张老师一样有情义有责任的话,他不会将张老师捆在这里,而是支持她去有一份工作,做自己擅长的事情。”

    凌岁穗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有时候,她真的很害怕婚姻这个东西。

    耳边再没了凌岁穗的声音,周淮先停下画笔悄然看了她一眼后,收回视线道:

    “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告诉我们惧怕婚姻,而是想清楚我们可能会面对的情况,应该怎么去做,怎么解决问题。

    很多事情解决的最后本质都或源于自我。”

    凌岁穗依旧沉默着,将脸埋得更深。

    周淮先这次放下了画笔,伸出一只手帮忙挡住凌岁穗头顶的强光,坦然直视她道:

    “你很害怕你母亲吗?”

    原来他看出来自己是在担心相亲的事情啊...

    凌岁穗心虚避开视线,放低了声音道:“不是害怕,是同情,她自己过得也不好的,我以为她吃过几次亏,应该会比我清楚的,可我越长大越觉得她比我还天真,看不清婚姻这个东西,看不清伴侣的样子,就连、连现在的叔叔也不是真心爱她。”

    轻叹完凌岁穗坐直了身子,轻搭在他的虎口处,慢慢将他为自己遮挡灯光的那只手抚下,“她....吃过没钱没爱情的亏,怕狠了,才会一次又一次地看的这么狠、这么重。”

    说不难受是假的,她今天再一次完完全全预见了自己妥协后的结局,也可能会比这更惨。

    早二十岁那年她就已经亲眼亲身体会了这场结局,可到了二十八这年她还在犹豫。

    周淮先轻捏了捏她的尾指,很快便松开,“我说过,我会一直帮你的,不用怕。”

    ####剧场二:“花本意不为人开”

    题外话:关于什么样的人能将自己的人生过好呢?

    我的回答是:自私的人

    第一次听到曾老师说出“花本意不为人开的”的时候,我觉得这话自带禅意。

    他说,花是种子植物渴望生存和繁衍而衍化出来的最狂热、最绚丽、也是最奇妙的表现形态,其实我们人是自作多情,因为花本意不是为人开的,但人能从花那儿得到爱和美的启迪。

    它不是开给你看的,是为了自己。

    第二次听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我看完了张老师的采访,又是不一样的感受,是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只要我一下就想到了好像曾老师就是那朵花,那朵开得绚丽的花。

    所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的,他能爱花爱鸟,为什么不能.....好好爱一个人,就算不说爱,那对待呢?好好地对待这样一个人。

    所以亲爱的张老师啊...

    他不是开给你看的,是为了自己。

    你要是也能早些舍弃他,为自己开花就好了。

    可你生来就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在他看来不谙世事的绚丽、狂热的表现形态,就像他的人生简历一样精彩,让人移不开眼睛。

    但不谙世事在张老师的人生中应该并非个好词,是带刺的荆棘,一道又一道围在了雨林的周围。

    因为他的“自私”,所以他过的好,因为她的“不忍心”,所以她过的不好。

    我有看到别人说张老师的不幸是因为她思想的落后,她不敢与时代做出抗衡,是她怯懦,是她“自作自受”。

    但我总觉得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

    她怯懦吗?

    一个怯懦的人会因为一部电影而在十几岁的年纪,因为向往神秘与美好,从北京孤身来到昆明?

    会在离开昆明的时候,能念及共苦之经历的义,给曾老师留下一封有困难了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的信吗?

    反正我是做不到。

    十分钟的采访里,我感觉即便是八十岁的年纪,这位奶奶也比我有活人的气息,有精气神也通透。

    她很要强,才会一直记着她父亲和她说过要做出一番成绩才能回家的话。

    其实前面的采访,回顾过去在植物所里受排挤的记忆,她都没有哭,只有在提及父亲时她哭了。

    她也善良有教养,才在镜头前没有说过曾老师一句不好的话,只是说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与自己交流,这样的日子不好过。

    很多东西她都压在心底没有说,六十年的委屈她都忍住了。

    我后来越是回想,越是无法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一个好故事还是一个坏故事呢?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个满身伤痕的青花瓷瓶就和这位老师一样,所有碎裂的痕迹都是靠她自己一点一点拼接出来的。

    很多人都会像凌岁穗一样,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以为没什么大事,只是几条裂痕填补一下便罢了。

    再去了解的时候,便会看见这布满了六十年的、怎么也数不清的、细碎的伤害。

    这是填补不完的。

    而她厉害就厉害在,能始终保持着原状。

    通过她的语言中,我们还是能轻而易举地从中看到她十几岁时,从北京来到昆明满心期待的样子。

    所以周淮先会说那句话,我们还是希望能恢复她原来的样子,那初始时毫无裂痕的样子。

    这也是我的私心、我的希望,如果真的能修复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好了。

    故事是复杂的,是因为人就是复杂的。

    那凌岁穗为什么也会感到痛苦,感到难以抉择?

    就是因为她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她割舍不了自己的家人。

    矛盾充斥在这里。

    从小到大她没有体会到父爱,她知道自己母亲独自抚养自己,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在自己的身上有多么的辛苦。

    而且她母亲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只是后来随着凌岁穗的长大,也开始越来越现实,凌岁穗才会感觉自己与她没有话说。

    在没遇到周淮先之前,或者说周淮先这个名字没有被牵扯进来的时候,凌岁穗对于这件事情其实就是一直在逃避,装作听了,但不做。

    周淮先反复提及的自我二字,之前在凌岁穗这里是随时摇摇欲坠的,处于一种随着母亲的进攻快要崩塌的状态。

    好在经过了江月和周淮先的几番提醒后,她现在是清醒的,她很肯定自己不会和乔文俊在一起。

    而她现在又表现出来的犹豫还是源于她还是想要找到这个问题的最优解。

    那便是尽可能不伤害她的母亲,同时也能遵循自己的意愿去找寻自己的另一半。

    可这很难。

    但如果她是一个自私的人,这个事情很好解决,关机甚至是注销掉手机,靠着自媒体这个收入,她可以去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自私的人舍弃私心很难,不自私的人舍弃心中的信仰与标尺也很难。

章节目录

我在古镇修文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栀子gardenia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栀子gardenia并收藏我在古镇修文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