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盘变换,繁星璀璨。

    棋道镇没有太多娱乐活动,财政拨下来建广场的钱据消息说早已到位,可本该动工的广场,小镇居民等了五年也没个动静。

    于是便不等了,该搓搓麻将还是搓搓麻将,镇中心那棵大槐树还是小镇居民认定的老年活动交流中心,一切八卦都从这里集散。

    入夜不久,家家户户皆熄灯上床,为着明日的早起作准备。

    唯一灯火通明的是周家。

    静夜里连续响起几声恼人的鸣笛,周家地下车库闸门缓缓升起,一辆黑色轿车驶入。

    “终于回来啦。饿了没?”

    陈跃红满脸都是喜意,亲热地挽住周凌的手,将他上上下下瞧了好几遍。

    瘦了。

    “妈,我不饿,路上吃过了。”

    周凌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在外几年骤然很难适应同别人毫无间隙地亲密。

    “咳咳——咳。”周峰捏着帕子捂住嘴,咳得身形微微摇晃。

    “爸,我回来了。”

    爷俩身上的冷然气质如出一辙,老爷子瞧见周凌同自己打招呼,没有多说,只点点头。

    “我同学,谢天。”他将人领到身前,“德国留学时住一个公寓的朋友。”

    “叔叔好,阿姨好。”

    谢天一收之前的狂浪作态,站得比根小白杨还直,对着在场所有人挨个问好,脸上挂着他惯有的老少皆宜招牌笑。

    “这小伙长得俊啊。浓眉大眼的,一看就精神。”陈跃红笑笑,忙着招呼:“都饿了吧?别在这儿傻站着啦,先上去吃点东西。”

    周凌不着痕迹扫他一眼,谢天会意,立马故作乖巧的摸摸肚子,“您一说,我还真饿了。路上就吃了个三明治,那东西不顶饿啊。”

    “周凌说家里有吃的,我可是忍了一路了。”

    “那伯伯我就先跟阿姨去了。”对着谢天的一脸笑,周峰嘴角也扬起个弧度,朝他挥手。

    “去吧。”

    谢天自来熟地挽住陈跃红胳膊,好听话不要钱的往外撒。

    “阿姨真好,没有您,我们哪儿能回家就有热饭吃。”

    “您这皮肤怎么保养的?我刚乍瞧还以为是周凌姐姐呢……”

    哄得陈跃红合不拢嘴,只想将这个蜜糖罐子留下多住几天。

    谢天拍胸脯承诺:“只要阿姨不嫌我吃得多,我自然愿意。”

    空旷的客厅只剩下周峰和一个眼生的帮佣。

    “让厨房给他煮碗鸡丝面。”

    周凌是他的老来子,要说不心疼是假的,话说完,周峰指指二楼,“你跟我去书房。”

    时隔多年,周凌踏进房间,布局陈设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摆在显眼处的是株从羊城运过来的发财树,对称的左侧悬挂着一副唐寅的《秋日庐山望日图》,左右排列着高大的书橱,里面的书他全部翻看过。

    “知道我为什么急着要你回来吗?”周峰握着手杖端坐主位,虽然头发花白,但鹰眸依然明亮。

    周凌点头,“我会遵守约定。”

    他和谢容彼此喜欢,即便上一世存在误会,也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学校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下个月我会开始打理家里的生意,您好好休息。”他知道,周峰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了。

    这番话让周峰吃了颗定心丸,自家儿子的能力和手段他是清楚的,有他在,周氏商会败不了。

    心头的这一桩事算是彻底放下。

    “你能想明白就好。”

    周峰撩起眼皮盯着周凌,一脸肃容:“你要清楚,周家的产业必须得有接班人,这是爸和周家先祖奋斗了几辈子的心血。”

    “不能折在我的手里啊。”许是想到先祖和自己创业的艰难,那双填充着岁月智慧的眼睛生出几分感慨来。

    先祖们从红港辗转来到内陆,不正是看准了内陆的发展前景,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

    他跟着父亲来到棋道镇,一留就是一辈子,这儿就是他的家,他哪儿也不去。

    眼下让他挂心的是第二桩事,“咳咳咳——”

    “爸,喝点水润润嗓。”

    “没事儿,老毛病了。”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说:“婚姻大事容不得马虎,爸老了,不能再事事替你拿主意了,自己要多上心。”

    临到中途又想到跃红对那孩子的态度,忍不住开口。

    “别听你妈说的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周峰靠在太师椅上,淡淡道:“谢家那姑娘,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相貌品行都很不错。他父母与我们又是多年邻居,彼此都知根知底的,我很放心。”

    “好好对待人家。行了我说完了,你出去吧。”

    如今说出这么一番话对周峰来说是件耗费心神的事情,交代完,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与周凌攀谈。

    周凌坐在书桌对面,一时没有说话。

    书房很静,落尘可闻。

    上辈子他爸消息瞒的好,周凌直到周峰死后第三天才赶回来。他知道他爸向来重视孩子学业,那两天正好是他论文答辩时间,可还是会生出点遗憾,自己未曾好好陪他。

    “您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门被关上,周峰撑着桌面艰难坐起身,转动身后的花瓶摆件,露出一间暗室来。

    室内密不透风,只有张红木香案,上面供着尊菩萨,双眸半阖,厚唇微咧,右佛手手掐莲花,左佛手却是残臂,端坐莲花台,宝相庄严,是他周家传了几代的传家宝。

    他取过香烛,恭敬地在佛前敬拜,嘴里默念:“大慈大悲的菩萨,请保佑跃红和周凌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佛不语,依旧半阖双眸,低头含笑。

    夜深,暑气渐消。

    周凌手里拿着个盒子,独自一人站在周家门口。

    街坊四邻早睡了,路边不时过路觅食的野猫,偶有一只抬起猫头,瞧瞧伫立在路灯下的男人,喵呜一声,又去追伙伴。

    谢家四口人住的是南方常见的悬山房屋,屋顶木梁上雕着朱雀,是小镇居民信仰的保护神,屋檐格外宽大,利于排水。

    院门口由铝合金做成道栅栏,防的就是像周凌这样的深夜来客。

    透过栅栏望去,还能瞧见院中那棵高大的桂树,也是,谢容最喜欢桂花。

    再有半个月,就要开花了。

    凌晨的风拂过周凌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低眉沉思的桃花眼。

    她回来了吗?

    还是仅仅只是谢容?

    距离日出还有四个小时,期待、激动、爱念通通撒进锅里,熬出一碗心动的浓汤。

    “小凌?”

    周凌听到声音,将礼盒一把塞进衣兜,转过身,“妈,您怎么还不睡?”

    陈跃红披着条墨绿披肩,冷不丁的站在周凌背后,瞧他跟丢了魂似的只顾着盯谢家大门,对于身后的动静一概不知,便知他爸花大价钱请人教他的防身术算是废了。

    她冷着脸,抱胸道:“我倒要问你呢!大半夜不睡,杵这儿给人当门神?”

    说话间隙又朝谢家门口瞥一眼,“现在给我回去,妈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吧。”

    “我是不会同意你和他家的婚事,我找你爸去!”

    “妈,别费劲了,不管是何唯也好,李唯也罢,我想娶的人只有谢容。”

    他的妻子,只能是她,也必定是她,除此之外,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陈跃红身形僵住,不可置信地望着周凌,哆嗦着手指着他鼻子:“你再说一遍!”

    上辈子顾念着周峰走得早,陈跃红一个人在家实在孤单才让她搬到江洲同住,早知道她心底对谢容有积怨,他断然不会让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我配偶一栏的名字,只会是谢容。”周凌话说的坚决,陈跃红听出了豪无转圜的余地。

    果然儿大不由娘!

    她抬头细瞧周凌,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令她感到陌生,否则怎么解释这种沧桑又漠然的眼神会出现在一个青年人身上。

    来不及细想,这些年的心酸瞬间填满愤怒,失望道:“好——好——好的很。”

    “这周家上下是老的不听我的,小的也不听我的。”

    她将披肩猛地一甩,“嫌我碍着你们眼了是吧,我走。”

    嘴上说着,人却是往里屋走的。

    周凌挑眉,手指了指前面路口,揣着兜,好意提醒道:“妈,走错了,右边才是。”

    黑色高跟鞋一顿,左右摇摆起来。然后一个转身怒瞪周凌,恼羞成怒了。

    “我收拾两件衣服!”

    “行!”

    “就是可惜了!”

    “听说爸前些日子拍了条翡翠项链,我看过颜色和质地,都是上品。”周凌往前两步,低语:“您首饰盒里有对翡翠耳环和戒指,这不正好。”

    他伸手理好陈跃红肩头乱斜的披肩,给出建议:“妈,要不再等等。”

    这小子!就会拿捏她!天知道她这辈子最喜欢的除了自家俩爷子,就是翡翠了。

    陈跃红战术性摸摸戒指,不自然道:“今儿太晚了,我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走!”

    路灯散发的光亮清晰勾勒出周凌身形,头身比例绝佳,手臂覆着层薄肌,肌肉线条流畅,看来没少锻炼。

    大概是明天就能见到自己的爱人,他难得生出点揶揄心思,冲着陈跃红挥挥手,“那晚安喽。妈,祝您好眠。”

    陈跃红:回以冷漠的背影。

    “什么!走啦!”

    陈跃红瞧着院落里的人,故意提高音量,内心忍不住窃喜。

    走得好,走得好啊。

    那丫头最好走得越远越好,省得她充恶人了。

    谢卫国挠挠头,回头去瞧李秀脸色,嘿嘿一笑,露出口烟熏黄牙,“实在对不住啦。”

    他指着大门,向在场的人解释:“天没亮小容就走了,说是有急事。”

    消息突然,场面有一刻极安静。

    周凌坐在他爸身侧,面上看不出情绪,唯有眼底已经风暴卷袭。

    前二十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挑衣服做造型,那是世俗套在人身上的枷锁,只要身正、心正,不论穿什么,走出去都能堂堂正正。

    可惜世移形变,如今他愿在形体上多花时间,只为让人多看一眼。

    就连谢天这个平日最骚包的,今早上也被他磨得没了脾气,饱受一顿摧残后,现下还窝在房间补觉。

    记住,背要挺!脸要笑!

    你是去见老婆的,不是去讨债的!

    周凌记性好,几秒功夫又把谢天的话想了一遍,深觉有理。

    一个早上挑了五十来套,最后还是选择相信狗头军师的意见,白衬衣,黑长裤,人最精神显年轻。

    他记得,谢容夸过这样穿好看。

    没有期限的等待令人焦灼,从叶片凝结第一滴露水开始等,直到东方乍现一丝红,天就这样亮了,他甚至不敢多喝一口水。

    眼下,他站在院中,过往一切如昨日种种,熟悉的人却再次消失。

    心里生出点被戏耍的怒意,更多的是排山倒海的惧意。

    轰然下坠的失重感统摄住他整个人。

    假的!

    果然又是梦啊。

    周凌将手握紧,掌心出现几条压痕。

    “这亲,我们退了。”

    李秀站起身,面上一派镇定,语气坚决,心里也是慌的。

    这孩子,即便退婚,好歹提前和家里通个气啊!

    搞得现在怪尴尬的。

    周家上次登门的礼品原样摆放在桌面,积了层薄灰。

    “这事儿,是我们家孩子做得不地道,没有提前向你们知会,害你们白跑了。”

    “我替孩子道歉了。”

    “既然孩子不乐意,这门亲事便算了。”李秀脸上堆出个歉意的笑来,看向周峰坐着的方向,“如今比不得过去,婚事嘛,还是双方都乐意,日子才能过的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您说对不对,周会长?”

    “咳——”

    周峰坐在桂树前,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闻言也笑:“李秀妹子说的对,是我们考虑不周,心急了。”

    “我家小凌十分属意谢容,接到我的消息便从德国回来了,可能小容工作上有什么要事,我们等下次再谈也行。”

    不愧是在商界打拼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一番话说的滴水不露,既表明了周凌的态度,又给对方递了梯子。

    李秀张张口,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彻夜的思念,只留下个愈发涨痛的脑子。

    周凌稳住面上的表情,看向李秀,“李姨,退婚是她的意思吗?”

    谢容与他一同重生的想法,基本被推翻。倘若是重生的谢容,怎么可能会走。

    眼下当务之急,要问清楚这一世谢容离开的原因。

    “那肯定啊,我们家充分尊重孩子的意见。”

    李秀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俊小伙,不得不说,周家这孩子长得真没话说,人高大帅气,不说话跟个玉菩萨似的,整个棋道镇挑不出第二个,难怪招人稀罕。

    也不怪她家傻闺女动心。

    她也奇了怪了,昨天谢容回家晚,一身泥,像跑到河里野了似的,冲个澡便开始收拾行李,这不天儿没亮,就跟逃难般坐她二叔的车走了。

    她这个亲妈也纳闷呢!

    “她没有留下什么话?”周凌按耐住心头的烦躁,追问道。

    “话?”

    李秀还真想了想,只记得人当时走得急,撂下句“安顿好后会打电话”,“不要透露行踪”就没有了。

    老实人摇头。

    陈跃红坐不住了,一大早折腾,本来心里就不满,人还跑了。

    “真当自己是香饽饽了,不愿嫁就算了。”

    陈跃红拽住周凌的手,将近一米九的小子,照理说这年纪火力旺才正常,那像现在跟死了半截没埋似的。

    也不知道谢容给他儿子下了什么魔咒,将人迷成这样!

    “走走走,我们回家。”

    “咦!你这话……”陈跃红摆出的高姿态,可将李秀气得不起。

    又没吃你家米,喝你家水,摆谱摆到老娘面前来了。

    “是是是,您儿子才是香饽饽。”

    “那快牵好,省的被人惦记。万一不注意被人啃一口,那可是要丢块肉的。”李秀猛翻一个白眼,毫不客气的怒怼。

    “你!”

    “跃红!”周峰声音冷下来,低沉但尽是威严。

    陈跃红一噎,人老实了。

    周峰站起身冲李秀夫妇抱歉地笑笑,“今天就打扰了,下次等小容回来我们再聚。”

    陈跃红气成个河豚,剜了李秀一眼。

    “还不走,没看出来人家不待见我们。”

    谢卫国搓搓手,看俩人剑拔弩张的架势,立马跳出来打圆场,“哎哎哎,乡里乡亲的,有话好好说。”

    “做不成亲家,咱们还是好邻居嘛。”他拎起桌上礼品,忙不迭地招呼周峰,“周会长中午就别走了,留下来吃个便饭。”

    “吃饭?自己刷锅去吧!”李秀砰地进房,“拿谁做人情呢!谢老二!”

    “谁和你乡里乡亲!”陈跃红嫌弃地扭头,不看他一眼。

    谢卫国两头不讨好,碰了一鼻子灰,索性往墙角一蹲,也不说话了。

    “妈,您可是老师。”周凌出声提醒。

    虚荣、贪婪,陈跃红是前者,她这辈子最好体面,经儿子一点,不情不愿地出门了。

    周凌转过身来,将礼品放在桌面,恭敬道:“不劳烦谢叔招待了,如果有她消息,麻烦您告诉我一声。”

    谢卫国视线极快地朝桌面扫一眼,摆在最上面的他惯抽的烟,老烟鬼是贪婪的后者,不会拒绝。

    “好,一有丫头消息,我准第一个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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