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很奇怪,沐灵忱不知道他在梦里待了多久,他只知道闪现的梦境总是出现些他从没有的回忆,就像是想要告诉他些什么般。

    正如此时,他正立在他爹爹娘亲的卧室外,屋外夜色正浓,风中带着凉意。他正要敲门,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他瞅了眼夜色,还以为他们已经睡着了。

    “阿双,你是不是在担心?”这是他爹爹林之礼的声音。

    担心什么?沐家是商贾之家,不能说富甲一方,但锦衣玉食还是有的,沐灵忱记得这个时候母亲早已盘下了几个店铺,不需要再奔波四方了,她们已经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前日我收到了来信,这几日不太平,你和小家伙要不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沐寻双叹了口气。

    沐灵忱幼年时的记忆有些模糊,但他依稀记得他经常搬家,而这里虽然是他住过最久的地方,但他母亲因为生意之事还是带着他离开了这里,现在想来,真是疑点重重。

    似乎他正逐渐接近真相,可是梦向来不都是当不得真的吗?他现在有些迷惑,不明白这些到底是他深藏在潜意识的回忆还是只是当不得真的胡思乱想。

    屋内传来了男子抽泣的声音。

    “你就听我的吧,你带着团团离开这里,不要回来了,我拖着她们,只要我不死,她们绝对找不到你们。”

    “我不走。”

    “你不走,那团团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让我们两个走了,我们父子两个要怎么活,你想过没有?”

    “……”

    室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沐灵忱站在门口,他从不知他们家还有什么仇人,是他被保护的太好了吗?

    “团团这几日被吓成那样,你以为让我们离开了,他会好过吗?他问起你时我又要怎么说?你要我骗他你已经死了吗?我骗得了他,骗不了我自己。”林之礼略带颤音,沐灵忱看不见室内的情形,但他也猜到了此时他的母亲一定也红了眼眶。

    “萧家已经被清算了,她迟早会找到我的,你难道要和我一起死才作罢?”

    “林家的儿子,向来不怕死?你忘了我姐姐们是怎么死的吗?我当初执意要嫁给你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死我也要和你一起死。”

    “是我木家连累了你们……”女子轻叹。

    “成王败寇,输赢难算,当初我们选择站在十三皇女那边,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听到这里,沐灵忱不寒而栗,不为其他,只因当时人间的女皇是曾经的二皇女,她即位后,将所有的姊妹全部屠戮,有关党羽全部被清算,这件事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谁都要感叹一句当今女皇的残暴。

    他终于想起来他六岁那年被床头出现的黑影吓了一跳,经常被梦魇惊住,看来他那晚没有看错。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每隔几月便有些陌生婶姨前来做客,原来那不是什么生意会谈,如今想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门内的声音越来越小,沐灵忱敲了敲门,没想到木门猛地打开,他被撞倒在地上。

    那开门的女子显然没想到门外站了个人,还是沐寻双忙推开了女子,将沐灵忱拉了起来。

    “团团,你怎么在这里。”

    沐灵忱伸开手,发现他的身躯又变大了些,周围已然不是涿州那个家的样子,眼前天光大亮,浓墨般的夜色不知何时转白。

    小小的院落中竖着一个水缸,里面还游着一尾金鱼,他敲的那扇门也不是他爹娘的卧室,而是前厅的大门。

    这是……云州。

    他猛然看向方才开门的黑衣女人,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如鲠在喉。沐寻双将他拉进屋内,和那黑衣女子又聊了几句,那黑衣女人才离开了院落。

    沐寻双很是担忧他,“团团,你不是和你爹爹一起出去了?你爹爹呢?”

    他想要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那黑衣女子临走前留下一道意味深长笑容,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沐灵忱紧掐手心,想要从梦中醒来,可是无论他怎么尝试,再睁开眼他还是处在云州的院落。

    奇怪,他记得他是在木兮院睡着的,木兮院的结界不会出问题的,可为什么他被困在了梦魇中?难道是心魔?沐灵忱稳住心神,默念心法,可再次睁开眼,还是没能回到木兮院。

    “阿娘……”他想要提醒沐寻双那个女人是叛徒,可是他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见沐灵忱一直指着离去的黑衣女人,沐寻双笑道:“怎么了团团,那是你萧雅姨,你刚出生时她还抱过你呢。”

    沐灵忱当然知道她是谁,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名字,如果不是这个女子背叛了母亲,他的父母又怎么惨死。

    “我和你爹爹已经商量好了,今夜我们就坐船启程去东域,娘亲要去那里做大生意,给我家团团攒嫁妆,团团觉得怎么样?”

    沐灵忱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杀了方才那个女子,这个梦太真实了,他不想再看沐寻双在他面前再死一次,这样想着,他挣开了沐寻双,追出了大门。

    就在他快要追上那个黑衣女人时,那女人突然停了下来,露出左脸上成片又狰狞的刀疤,她对着沐灵忱笑了一下。

    带着腥咸的微风吹过,沐灵忱耳边传来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他再回首,发现他已经站到了船身的甲板上,面前正是茫茫大海。

    面前的黑衣女人黑袍被风吹斜,她将浑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彷佛见不得光似的,她看着身后这个小不点,发出沙哑的声音,“你跟着我作甚。”

    黑衣女子带着手套的双手抚上沐灵忱的头顶,沐灵忱听出她放软了声音,“快到了,你很快就安全了。”

    沐灵忱一顿,他有些迷惑,似是不相信这个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明白,明明岸上迎接她们的是早已埋伏好的杀手,何来安全一说。他走近了萧雅,眼中浮现出杀意,就要伸手向那女子劈砍去。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令人安稳的檀香充斥着他的鼻尖,他鼻头一酸,险些落泪。

    “你哭什么?”楚寂被脑海中沐灵忱的哭声吵得难以静下心,直到进入他的梦境那声音才消停了些。

    “我没哭。”沐灵忱现在确实没哭,他看向楚寂,还以为他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可一转身,萧雅还站在他面前。他没有犹豫,向萧雅袭去,谁知他竟穿过了萧雅。

    而萧雅似是从未和他说过话般转过身,望着岸边出神。

    “团团,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到?”

    “好像快了。”

    就连楚寂也摸不清眼前的状况,只见船舱内又走出来了个较为年轻的沐灵忱,他身侧还跟着一对男女,楚寂盯着那对男女,面无表情,转身对上了沐灵忱的眼身,更是陷入了深思。

    许是巧合,楚寂这样想着,将视线放到了眼前的黑衣女人身上,那黑衣女人在甲板边缘眺望,听到了身后的声响,她转过身来,楚寂和她的眼神对上,又是一怔。

    这女人身上阴气很重,看起来不像是活人,倒像是鬼修,可是气味又有些不对,楚寂顶不太真,这毕竟只是个梦。

    她问沐灵忱,“她是谁?”

    沐灵忱虽然只知道她叫萧雅,但是结合他的记忆,这女人的身份也不难猜,“她叫萧雅,是萧丞相的女儿。”

    “她已经死了吗?”

    沐灵忱不解,“为何这样说?”

    “看她面相,是个薄命之人,根本活不到成年,罢了,许是我看错了。”楚寂扫过身后那对颇为恩爱的夫妻,语气有些飘忽,“她们是你的父母。”

    “嗯。”沐灵忱点头。

    “你这梦境有点意思。”沐灵忱在他自己的梦中反倒像个局外人般。

    蔚蓝的天边出现一抹橘红,在楚寂难以捉摸的神色上撒上一缕红光,她有些恍惚,又不确定地扫了眼远处的紫衣女人,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

    “我是生了心魔吗?为什么我出不去。”沐灵忱又试了几次,他还是碰到任何物品,直到摸上楚寂的双手,他彷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扑到了楚寂怀中。

    沐灵忱有些失落,“萧雅她害了我阿娘,我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就连在梦中,我都不能为我阿娘和爹爹报仇。”

    远处传来号角的声音,随着号角声越来越近,一条条遮挡严实的小船围上了沐灵忱所在的客船。不多时,一个个蒙面女人顺着绳索爬上甲板,远处更有弓箭手待命。

    他闭上眼,不想看接下来的一幕。

    “杀!”那名为首的覆面女子跃上甲板,挥举起手中的大刀,她身后的人一窝蜂的涌上甲板,向船舱内行进。

    这些人看起来作亡命之徒的装扮,可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她们训练有素,一举一动间杀伐之气尽显,明显是一支杀手组成的队伍。

    这艘船承载的可不止沐寻双一家,杀手扫荡之处,无不血流成河,还在睡梦中未醒的无辜之人被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惊醒,越来越多衣衫不整的男女涌出客舱,想要寻找一线生机,却仍逃脱不了血染甲板的命运。

    不一会,两个蒙面女人便将沐寻双拖了出来,沐寻双手上的匕首也被拍掉,那为首的覆面女子一脚踩上沐寻双的手腕,清脆的骨裂声穿过周围嘈杂的尖叫声,传到沐灵忱耳中,他不住地颤抖,他想要转身,却被楚寂按住了。

    “噗嗤。”刀剑埋入肉身的声音让沐灵忱一震,他清晰的知道发生着什么。

    “萧……雅,你……”这些烧杀抢掠之人对萧雅毕恭毕敬,沐寻双再看不出来她们之间的关系,那这三十几年便白活了。

    “为什么。”哪怕意识即将消散,胸口滋滋喷涌出鲜血,沐寻双还是想问出这个问题。

    “你以为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还不是踩着血亲的鲜血,一步一步爬出来的。

    染了血的手帕落下,萧雅颇为嫌弃的丢出血帕,挣开了被沐寻双攥住的衣角,她毫不留情地抽出了紫衣女子胸前的刀剑,直到地上的人再无动静,她厌恶的一脚将尸体踢开。

    伴着震天的哀嚎,血水汩汩流淌,最终汇成一片,映出清澈的天空。

    “灵忱!”眼见一把弯刀即将落在沐灵忱的脖颈,林之礼崩溃大喊,却仍唤不回盯着沐寻双毫无生气面孔的沐灵忱。

    这位强大的父亲最后发出全部力气,挣开了身后的追兵,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举刀的蒙面女子,将沐灵忱紧紧压在身下,用身体护住了他的孩子。

    回过神来的蒙面女子即刻起身,再次挥刀,鲜血透过林之力的脖颈糊满了沐灵忱的身躯,他盯着林之礼未能和上的眼睛,无声地落泪。

    这时,萧雅推开众人,向呆愣在地面的沐灵忱走来。

    沐灵忱撑起手连连后退,却还是被带着寒意的手套掐住了脖颈,他拼尽全力挣扎,哪怕双手被带着细小铁链的手套磨得皮开肉绽,他还是死死地瞪着萧雅。

    楚寂还在错愕,那紫衣女人和护着沐灵忱的男子倒下的身影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合,就连这两张面孔,不能说相像,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她的视线与沐寻双死不瞑目的双眼交汇,似乎与记忆中倒在她身前的女子重叠。

    “萧大人!”那名为首的女子摘下面罩,露出眉角的疤痕,她看着带着沐灵忱远去的蓝衣男子,询问似的望着萧雅。

    “追!”萧雅一声令下,一大半的蒙面女子撕下伪装,露出黑衣,不再隐藏实力,纷纷轻功赶路,踏上小船向二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待到悬阳完全露出云层,一名锦衣华服的官服女子踏上了船舱,她毕恭毕敬的向萧雅行礼,“萧副帅,您又立了大功啊。待到这些残党被全部剿灭,陛下定会大赏您。”

    华衣女子扫过猩红的甲板,她遮了遮鼻,对身后的官兵摆了摆手,看向了船内仅存活的几人,“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萧雅没有高兴的神色,“何谈有功,这不是还跑了一个。”

    华衣女子立刻谄媚道:“萧副帅神通广大,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郎,他还能跑出这洛河不成?”

    他跑不出,云清风却未必跑不出,沐灵忱从楚寂怀中退出来,没想到楚寂却比他先行一步,走近了沐寻双已经冰冷的尸体。

    她蹲下身,洁白无暇的手还未抚上沐寻双染满鲜血的脸,沐寻双的尸体却化作一缕烟尘消散了,似是连一粒尘埃也不让她碰到。

    沐灵忱第一次在楚寂脸上看到“伤心”的表情,如果那滴泪珠算的话。

    最后几声惨叫停歇,沐灵忱发觉他的意识正在退出梦境,他隐约看到了招魂珠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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