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到金陵不过百里,今冬虽冷,下有薄雪,长江却不至于封航,两边舟车来往,不过一二日便可到达,若是脚程快些,路上不休整,早晨从扬州府出发,夜里便能赶在宵禁前到金陵城住下。

    腊月五日,离史老太爷八十大寿正隔了五日,贾敏便带着黛玉从扬州城出发,望金陵城而去。林如海身上有公务,腊月九日方能出发,等给老爷子贺完寿,便要回来。

    这日,林家的船便停在口岸上。西风之下,凛冽彻骨,江风更是湿寒,女儿家的身体是十足受不了的,何况贾敏跟黛玉的身子都算不得好。贾敏便只叫身边一个有把子力气的婆子柯嬷嬷到甲板上去,看看史家有没有遣人来接。若是等不到,便去岸上聘些人过来搬行装。

    黛玉自出生来第二次远行,何况是来到素以繁华名天下金陵城中,虽还在口岸上,周围来往的船只却也很多,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十分使人新奇。贾敏叫芝月给她披上了厚厚的狐裘,便也不制止她撩开一点子窗户打量外头,只一边叫芒星跟喜晴收拾好物品单子,一边留意女儿脸上的神情。

    贾敏心中只道:“玉儿自出生以来,何时不卧病?从前我与夫君总因她年小拘她在膝下,如今有了周道君赠的药,总算叫玉儿的身子好上许多。”

    贾敏先前虽说要交黛玉与史家的表姐妹们相交,但黛玉偏偏数日前又小病一场,拖拖拉拉又是五六日才好全乎了,这便叫爱女心切的贾敏心中生出担忧来,不愿叫黛玉一路颠簸周折。

    黛玉素来被父母疼宠长大,如今又有个哥哥百呼百应,心中想着徐先生跟自个儿说的出游画面,又心系剑舞,便很是想到金陵来。她便央着哥哥又写了信,说些“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劝林如海夫妻,自个儿又切切做些会看顾好自个儿身子的保证,叫贾敏跟林如海是哭笑不得,最终还是让他如愿了。

    正此时,柯嬷嬷在外唤道:“太太、姑娘,舅家的人来了。”

    原来史家知晓贾敏这位表小姐要带着独女来家中贺寿,早早便遣了家中的婆子小厮等在口岸,柯嬷嬷一出到甲板上,便有码头上跑腿讨生活的小子迎着寒风上来问询是哪家的,一听说是姑苏林家,便赶紧跑去岸边背风处通知史家的人。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那边的来人便齐了。

    “老奴吴氏,见过表小姐,见过小小姐。”史家的吴婆子迎上前来,隔着船帘便往里头行礼。

    里边便伸出一只手来撩开帘子,一打眼,便瞧见内里一个女子云鬟高髻,绰约而立,体态轻盈,有十足风姿艳质。女子身侧正立着一位女童,梳着双鬟,裹着厚厚的狐裘,眉眼细致,面若初开的芙蓉,十足的玉雪可爱。

    吴婆子见两人举止,皆不是寻常人家可以养出来的,加上已从外头见到了林家大船之气派、行装之繁多,更是恭敬十分,喜笑颜开地护着两人出船上轿。

    剩下的行装自有下人们去收拾。

    黛玉乖巧依偎在母亲身侧,听着吴婆子在外头介绍史家现今的人口状况,等进了金陵城,心中便十足好奇如今繁盛之地的景貌。贾敏自是不错眼地瞧着她,心中爱怜她这副模样,便亲自打起厚重的轿帘,开出一条缝来给她瞧。

    吴婆子在外头见状,心思一转,便停下原先的话头,笑道:“现今咱们正走在城东街头呢,好叫表小姐跟小小姐知道,此处正近秦淮河畔,若是赶上灯会庙会,是十足的灯火辉煌。”

    如今虽没有什么大会,外头却多是旅人带着家眷要去游湖。隐约听来还有丝竹管弦之声,浅斟低唱之音。黛玉虽好幽静去处,听了这些繁华之声,心中也是有三分喜意的。

    过了一两个时辰,便到了史家当中。只待下人们卸下了左侧门的门槛,将林家一行的车马引了进去,入到里头,又换了轿子,过了三两道门,才到正院正堂之中。

    史老太爷正住在着正院之中,贾敏跟黛玉来时便已清楚。保龄候史公只有史老太爷一位嫡长子,偏偏老太爷少年便浪荡不羁,并不曾继承家业,等老太爷婚后,生有三子,长子原先住在正院当中,是要承袭保龄候府的爵位的,偏偏命不好,同发妻一块早逝了,只留下襁褓之中一个女儿。次子史鼐便承了爵位,史公故去后,便成了如今的保龄候,定居在京城中。三子史鼎,获封忠靖候,同样居住在京城之中。

    如此,金陵老宅的正院便空了下来。

    等史老太爷决心颐养天年后,并不同两位儿子在京中生活,只回到金陵的史家老宅,住到了正院里头。

    贾敏跟黛玉被丫鬟婆子引着,便到了正堂屋里,撩开房帘,正见到里面一大家子的人。

    史老太爷端坐在主位上,虽已至杖朝之年,瞧着仍然神采奕奕。左右上首分别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均是威武模样,应当便是保龄候与忠靖候。再下首,便是两个丰姿雍容的妇人,携着几位小辈坐着。

    黛玉被贾敏带着行拜见之礼,上前去同史老太爷贺寿,又一一被两位表舅表嫂问了好,送了见面礼,便随着母亲落座了。

    她心中虽然紧张,但身侧始终传来贾敏身上的百合熏香,渐渐也叫她安宁下了,在听着长辈叙旧之下,腾出心思去打量周围人口。

    方才她虽然已与五位表哥表弟、四位尚未出嫁的表姐表妹见了面,却仍有些分不清谁是那房的,此时便好抽出心思来一一理顺。

    只说,承表哥、意表哥、幕表弟与丹表姐、晚表姐均是二表舅的子女,景表哥、岱表哥与盈表妹是三表舅的子女。剩下一个云表妹,是已逝的大表舅的独女。

    理到这儿,黛玉稍稍侧过头去,瞧单独坐在左下首的云表妹。

    史湘云今日稍微乔妆了,穿着一身绛紫色的衣裳,带着一个丫鬟,并不专心地听着堂中的谈话。她身上的衣服稍显老气,因而方才与黛玉站在一块儿时,瞧着倒像是黛玉的表姐。因着听的不认真,所以等黛玉的视线一转过去,她便察觉到了,却并不回避,已经生出一些妩媚神色的眉眼一弯,反倒十分促狭地朝黛玉笑了起来。

    黛玉一惊,反倒不敢再看,只好装乖靠着母亲,心中略有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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