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自保龄侯史公起,到史老太爷辈最豪富。偏偏史老太爷自诩侠客,本质上是个纨绔浪荡子,做得了膏粱子弟,却成不了栋梁之才,自然扛不起保龄侯府的大梁。

    史公奈何不了自个儿的嫡长子,便紧着抓嫡长孙。自其嫡长孙出生后,史公便将一门心思用在培育承梁之才上。嫡长孙不算能人,但也是能守成之人,史公病重,便要越过史老太爷,向圣上求恩典,将爵位传给嫡长孙。

    偏偏嫡长孙命途实在不好,先是染上风寒,再是加重为痨病,不用三五月便去了,连自个儿本就病重的祖父都没熬过。其正妻方出月子,日夜侍奉夫君,便是随后染的病,既然有病,一生所托之人又去,膝下无子,只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儿,这岂是寻常妇人能熬过的?故而这位嫡长孙的棺材还没入土,嫡长孙媳已在灵堂上吊,又添新棺。

    史公气极恨极,怒火攻心,自也再活不成。

    可知当月,史家送走开府的史公、史公精心培养的继承人、继承人嫡妻,自此有数年一蹶不振。直到史老太爷做主为次子请封保龄侯,三子又凭借功劳被封忠靖侯,史府才算光复了原先的荣华光景,在京中又占有一亩三分地

    史湘云是谁?自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史家嫡长孙遗留的唯一血脉,史府名义上唯一嫡亲的大小姐。可她生后,史家便在混乱颓唐之中,即使那样的光景没有几年,也足够这位毫无靠山的名义大小姐尝尽苦楚了。

    史老太爷不喜她,认为是她克死了自己的长子长媳。两个自生下来就只配给长兄作配,在史公在时一丝一毫话语权都没有的叔叔更是对这个大哥的孩子毫无好感,能在名声的压力下勉强供养这个侄女便算是尽责了。

    如此处境下,史湘云之所以没有夭折,要归功于她早逝的父母与她的大姑奶奶交好。这位大姑奶奶在她年幼时常接她到家中去住,可以说,表面上养大史湘云的是保龄侯夫妻,实际上养大史湘云的却是她的姑奶奶,即早年间嫁到荣国府去,已成荣国府老太君的贾母。

    贾府称史湘云“史大姑娘”,史湘云也曾将贾府当家,只是愈加长大后,愈难与之往来。她纵然父母双亡,也是生在史家的,身上有史家的血脉。若去了贾府,即使作为贾母的内侄女,受到她的宠爱,却也不能多呆。偶尔来便是可人心的史大姑娘,呆久了却变成打秋风的穷亲戚了。史湘云虽小,这个道理却是轻易就悟出来的。

    “我吃着史家与贾家两家的米长大,不怪晚姐姐说我。”史湘云手中的瓜子已经磕了一半,仍然说说笑笑。

    黛玉素来敏感,听她说了许多纠缠,心中已经萌生出难言的酸涩之感。想到来史家的桩桩件件,竟然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即使她现今父母双全,受尽宠爱。

    黛玉不喜她言语之中的偶尔无状,却不能不同情她的坎坷经历,亲自替她斟了一杯茶,轻叹道:“云妹妹大度,我不能及。”

    “我若什么事情都要计较,还要活下去么?”史湘云笑道,将尚热的茶一饮而尽,旋即道:“日色不早,林姐姐与我去正堂找大家用膳吧。”

    黛玉便应是。二人说说笑笑,湘云亲自来找,便自有一番结交之意,黛玉心中隐隐有些莫名的同病相怜之感,便不辩驳她,加上湘云脾性不差,两人很快成了朋友。

    次日里,下了薄雪。

    湘云清早便邀黛玉去梅林赏花,黛玉自然应下。

    二人落座在梅林当中,湘云捧着茶杯,哼道:“我那些姐妹,见你与我交好,便不同你讲话。”

    黛玉眼眸弯弯,促狭道:“我有云妹妹一人便可,不需娥皇女英。”

    湘云大笑:“看来你做不成林舜。”笑罢,指着梅花道:“我不同你讲这家里的小娘子,要谈便谈与这梅花一般一片香魄的钟灵毓秀人物。”

    黛玉心中暗笑,知晓史湘云是要讲贾府的那几个表哥表妹了。湘云在史家过得不痛快,在贾家也不见得就十足爽快,但大抵在贾家是要轻松写意些的。索性黛玉也不了解自个儿外家的人,只从母亲跟哥哥那儿知晓一些罢了,便还是很乐意听湘云讲故事。

    不出黛玉所料,湘云话题一转,便讲了黛玉外家的一众表姐表妹。

    湘云道:“探春姐姐她们俱是知书善咏的风流人物。”说罢,背了一首与姐妹们戏谑时被她们玩笑的诗,虽称不上佳句,也有三分才韵。

    黛玉听罢,十分赞赏,倒是真正升起了好奇,问道:“表姐表妹们皆读了些什么书呢?”史湘云一愣,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将手中的杯盏放下了,踌躇许久,低声道:“大抵是《女戒》、《内训》之类的吧。”

    黛玉见她手指摸索着起了毛头的大袄,心中大窘,顿时想到是戳了史湘云的痛楚,连忙道:“那便是女四书一类的,表姐表妹们大才,我亦不曾读过那几本书。”

    湘云心思回转过来,这才有些笑模样,道:“除了读书,迎春姐姐们也是女红的一把好手,至于做锦囊绣帕……”湘云敢夸下海口,道自个儿的绣工是众人之最,随即将腰间佩的香囊取下递给黛玉,模样十分得意。

    黛玉双手接过,左右端详片刻,笑答:“我确实不如云妹妹。”

    湘云便道:“林姐姐且收下这个香囊,里面不过一些安神的药材。”又承诺道:“我专门为林姐姐缝一个新的,若后日你还在我家,我便亲手送给你。”

    黛玉初次收到同龄小娘子送的亲近礼物,心中甚喜爱。她在史府中呆了两日,见完上下所有人,竟然觉得湘云最有母亲所讲的史老太爷的侠客风格,一样的不拘小节,一样的豪爽。

    湘云不等她道谢,又道:“想当日,我初学绣工时,只敢绣来自用,唯有一个例外。”湘云语气颇有些神秘,道:“爱哥哥见我所绣,大赞其美,便将我绣了一般的帕子拿走,日日带在身边用。”

    黛玉一怔,问道:“爱哥哥是谁?”

    史湘云意识到自个儿的口误,艳色从一层浅浅的铅粉中浮现出来,耳畔烧红,嚅嗫道:“我说话不清楚,非爱,是二也。二哥哥,是贾家二房的二爷,表哥贾宝玉。”

    黛玉不深究,依稀记得这位宝玉表哥,只晓得自个儿的崇如哥哥对他十分嗤之以鼻。

    湘云不敢再说她的二哥哥,直愣愣地又将话题转到赏花。

    黛玉不能说什么,便也只赞花艳艳、香亦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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