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时候最冷,却有早莺立在桃枝上啼鸣。自正月十五已过一旬,但因着黛玉卧病在床,家中的灯笼摆设都不曾卸下,在屋中能看到五色锦缎做的灯笼,从兰窗远眺,院子里的枝梢上燃着明河一般的光。

    黛玉卧病数日,早觉筋骨懒散,今早医师诊断已经大好,便要下床来到院子里透气。

    “丹哥,你且叫人把这些灯笼都收了。”黛玉轻声道。为她祈福,父母亲不知又点了多少层台的烛火,所耗之资甚重,黛玉既然病好,如今又非年非节,便要将这笔开支剩下来。

    丹哥应是,带着院子里的几个小丫头去寻云梯。

    乌衣在黛玉身边伺候茶水。

    黛玉品一口茶,入口滋味鲜醇,微苦浓厚,后又甘甜生津,与从前她惯喝的碧螺春茶有十足的不同,不由得诧异地看着乌衣,目露疑问。

    乌衣乃答:“这是老爷前些日送来的,道是一位姓蔡的世伯送来的赔罪礼。是镇江那边的新茶,叫做‘金山翠芽’。”说罢,乌衣颇为疑惑,“倒是不知晓这位蔡世伯因何要向姑娘赔罪。只是茶水不错,今日泡给姑娘尝尝。”

    黛玉一愣,她倒是晓得这位蔡世伯是何人,没想到他竟然也朝自己道歉来了。黛玉攥着书页的手指不由紧绷,思索起前些日父亲跟自己讲的话。

    “玉儿不必忧心,那个所谓的‘过江龙’讲到底无非是一个藏头露尾的水贼罢了,莫不是周真人吓你?”林如海关切道。

    黛玉哭笑不得,赶忙揽责,道:“真人不过是如实说来,哪里有吓我。只是我不知轻重,意图探究此事罢了。况且真人告诉我此事与爹娘有关,期间又涉及数条人命,我听在耳中,岂能放心。”

    林如海原本还想劝说女儿莫要沉溺玄道,听了她这一番话,心肠已自软了,口中的说教早已眼下,不痛不痒地叫她日后出院子去身边多带些丫鬟保卫。

    黛玉当时便应下了,再求问此事,林如海只说等有结果了必定第一时间告知她,叫她先保重身子。黛玉也只好点头了,一晃,便到了今日。

    这几日来,黛玉总因病消沉,既见不到哥哥,内心的惆怅也无处排解,如今辗转数日才得了自由。今日坐在院中,纵然身边围着挡风的帷幔,也能瞧见小丫头们上上下下取灯笼的景象,又听见早春的鸟儿叫唤,终于重振精神。

    “丹哥,你过来吧。”黛玉唤道。

    丹哥本来指挥着那些小丫头呢,听到黛玉唤自己,周遭又已经整齐了,便小跑过来,道:“姑娘,怎么了?”

    黛玉赶忙请她坐下,取出帕子来给她擦汗,与身边的两个丫鬟一块儿坐着,才道:“我找你问那个小子呢。”

    “小子?”丹哥略微思索,答:“可是那日唐突姑娘的那个?”

    黛玉点头,想到醒来后虽然与阿娘一一说了其中的事由,但始终不晓得那个小子怎么样了,她心中不大放心,又不好去问母亲,倒不如向丹哥打听一番。丹哥因在她的院子里为首,其余小丫鬟都很是愿意同她讲话,消息也是十足灵通的。

    丹哥思索一番,看黛玉仰着小脸十足关切的模样,便道:“当日姑娘倒下后,那小子大惊失色,朝老爷叩头道歉,但当时场面混乱,我也不晓得后头如何了,只听说他心中惊惧,不敢在老爷太太面前路面,夜里就随着蔡大人回家去了。”

    黛玉应道:“哦,那应当是无事了,这倒是好,可怜他遭了这场无妄之灾。”

    乌衣从旁边插嘴道:“他算什么无辜,姑娘才是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呢。”

    闻言,黛玉弯眉笑笑,说:“乌衣是偏心我,我岂能没有错?”

    丹哥这时也道:“论这事,姑娘没有大错。”斟酌了一番,她从怀中取出香囊来,掏出一粒珍珠,道:“我本是要今晚将这东西给姑娘,任凭姑娘做主是否手下。如今既然讲到这个,我也好说这背后的渊源。”

    黛玉微微睁大了眼,看向丹哥递过来的珍珠。那可真是难得的货色,圆润莹滑,如大拇指盖一般的大小,日光下透着灵气一般。

    丹哥叹气道:“这是那位小子求我递给姑娘的道歉礼。”

    黛玉连忙推拒道:“这如何使得?你只管把它还回去吧。”黛玉虽然不太记得那人的长相了,却还直到那小子家境恐怕算不得好,虽然穿着棉衣,但已是半旧,隐约还能看到缝补的痕迹。他们之间的小事,如何能用上这样的珠宝来道歉。况且,黛玉只气自己,不曾气过这位陌生人。

    丹哥解释道:“非是我不还,这珍珠是那小子强硬塞到我手中的。”原来粼渌院中,丹哥等四个大丫鬟均是一旬一休假,黛玉管教下人更加宽松,平日里就不常爱有人伺候,黄昏上榻后身边更不需要人。

    丹哥有家人在扬州城中,夜里不轮值时,也会出去看看年幼的弟妹,大约每三日便从小门侧出去一见。

    黛玉病后三日,不大难受了,她便叫周围人都照常值守,只夜里总有一个丫鬟陪着。丹哥已数日不曾见过家人,便趁着空闲出到门外去。

    正与门子约了回来的时间,身边便有人叫唤道:“诶诶,姑娘姑娘,终于叫我等到了你!”

    丹哥猝不及防去看,竟然就是害得黛玉卧病的那个小子,不由怒上心头,先骂了一顿。谁知那人半点儿不害臊,等丹哥骂完之后,虽然低下了头,却还来与她攀谈。

    丹哥道:“他说他叫佳霖,李姓,正是蔡大人的义子,当日唐突了姑娘,至今辗转难眠,每日黄昏送完了货,便守在咱家的门前等人。”

    乌衣笑道:“他算是有几分才智,知道要到小侧门来等人。”

    丹哥答:“说是问了门子,打听出来我们多从哪里出入。也有耐心,我当日并未理会他,昨日在出去看时,他仍在那处守着,见到我就作揖道歉,满脸苦色,只说若不能叫姑娘明白他的歉意,他在他义父那儿是要吃挂落的。”

    丹哥又道:“我告知姑娘这些,却不是因为见他可怜,天下可怜人如此多,难道姑娘一个个都要看顾吗?无非是他说,他这个名字当日是老爷亲口起的,取的是‘久旱逢甘霖’之意。他家与咱家,恐怕也算有一段交情。”

    黛玉拿起珍珠来,心神微转,已然知晓了这位李佳霖身世。李佳霖是蔡江的义子,只怕他的父亲便是蔡江的义兄弟,由林如海来起名,大概是他的父亲已在那场灾祸中丢了命,如此一番身世,黛玉不能不郑重待他。

    黛玉收起珍珠,与丹哥道:“你日后出门去若还能见到他,便告诉他,礼物我收下了,却是不曾生过他的气的。”她叹息道:“丹哥,你且从我的月俸里取十两银子给他吧,也只说是礼。”

    讲罢,黛玉想起什么,微微笑道:“要告诉他,蔡大人送过来的茶很好喝,叫他替我感谢世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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