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更衣之后,崔时清蜷在软榻上,由着纪危舟为她换药。

    后背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全,这一次长途跋涉下有些反复,后续恐怕用了宫中御药,还是会留疤。

    透过镜子看了几眼,她便有些怏怏不快。

    “不难看的。”

    替她拢好衣袍,纪危舟从后面环抱着崔时清,在肩头落下一个吻。

    “现在不觉得难看,时日久了可说不准。”崔时清轻笑道。

    纪危舟回想着之前的八世,哪怕是至尊天子,也无法和岁月抗衡。而唯有记忆中的崔时清,一直没有改变。

    在他垂垂老矣之时,再入后陵,看着她留下的物件,总是觉得惋惜。

    好在这一世,他们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一起变老。

    纪危舟很期待,见到不再年轻、也不在漂亮的崔时清,看着时间在他们的身上刻下痕迹,回忆着他们共同走过的长路,想必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时日久了,我也会不再好看。届时你我还是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色衰爱驰,自古如此。

    天道之子又如何,除非他见多了美人枯骨,否则还能不为色相所迷惑?

    崔时清依然存有一丝好奇,问道:“你真这么想?”

    “软软以为不妥?”

    崔时清笑道:“我是没想过你还有如此天真的一面。”

    “你还是不信我。”纪危舟叹了口气。

    不相信,就如不相信自己一样。

    但如果纪危舟可以改变人之本性,她也乐见其成。

    现在倒也没有必要纠缠这些,因为时间自会证明一切。

    “唔,相信。”崔时清敷衍了一声,突然问道,“你和赵晟真有些奇怪?”

    纪危舟微怔了一瞬,黑眸没有闪躲地迎上她的眼睛。

    “如何奇怪?”

    崔时清探究地看了他几眼,才道:“他很在意你。”

    “我与他没有往来,又谈何在意呢?”

    纪危舟过于平静的语气,反而引得崔时清连连侧目,暗忖着,她再道:“你如何看待‘花魁皇妃’?”

    “嫡皇子身份高贵,再没有架子,生来便注定高不可及。”

    在崔时清的注视下,纪危舟拨弄着她的碎发,又道,“‘花魁皇妃’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他走入百姓心中。”

    教坊司的花魁皆从才貌双全的良家女中选拔,与以色事人的娘子不同,在民间颇受追捧,甚至还有个别花魁参加过百花神女的庆典,受万民朝拜献花。

    ‘花魁皇妃’,从始至终无关情爱,求得都是民间的声望与支持。

    “他会迎娶她吗?”

    崔时清问完,莫名也觉得自己天真了。

    一个工具而已,没了利用价值,注定会被遗弃。

    “不要小看他。”纪危舟注视着崔时清。

    “你是说?”

    “恶犬的目光永远都在追逐最好的事物、最好的人,什么都改变不了牠们的天性。”纪危舟抚摸着她的后颈,面无表情道。

    嗅到了浓浓的酸味,崔时清扬了扬眉,没忍住笑了起来。

    纪危舟眸色微沉,在她的唇瓣上重重碾了一下,本想说的,在此刻都变得不太重要。

    鼻尖蹭了蹭她的鼻梁,一点点摸索着,再次吻上她。

    一声极轻的喟叹从他们的唇齿间溢了出来,很快被急切的吞咽声所掩盖。他们的心,也在深入渴求的亲吻下,唯存彼此。

    抚摸着掌下的青丝,纪危舟眷恋地一下又一下,轻啄着女娘的耳尖,吻得崔时清连连颤栗着,浑身无力。

    忍无可忍,崔时清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勾住了他的衣袂,桃花眼湿漉漉地瞪着他。

    “你想饿死我吗?”

    纪危舟被勾得不行,双手捧着她的脸庞,在红肿的唇瓣上,又激动地亲了好几口。最后依依不舍地替她整理着散乱的衣裙,抱起闹脾气的小女娘,走到外间。

    饭桌上已摆好夕食。

    他们出来以后,桑麻屈膝行礼,令其他女使退下。

    坐在桌前,崔时清斜了一眼替她盛粥食的人,得来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

    崔时清磨了磨后槽牙,但折腾了这么久,实在没体力教训此人。

    粥米与切成丁的羊肉、菌菇蕈子熬煮成浓稠的羊肉粥,香浓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尖,她迫不期待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食。

    虽然尝不出胡椒的辛辣,但羊肉丁中却伴着一丝辛香,祛除了羊膻味的同时,却没有喧宾夺主、破坏羊肉独有的鲜香。

    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她看向桑麻。

    “羊肉粥是……”

    崔时清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身边最擅于以胡椒腌制羊肉调味的,只有一人。

    桑麻忐忑地瞥向纪危舟,见他微微颔首,便咬了咬牙,按照纪月隐的吩咐回答。

    “这是新来的厨娘做的,她的拿手菜便是这碗羊肉粥。”

    勺子在粥食间搅动了一下,崔时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着实是松了口气,没了负担。

    “可要试试其他的?”纪危舟握着她的手,问道。

    崔时清抿了抿唇,摇头道:“这碗羊肉粥煮的甚好,让管事给她涨月银。”

    “好,桑麻会去办的。别只喝粥,这道香酥鸭子也不错的,多用些。”

    在纪危舟的投喂下,崔时清难得吃了个圆肚,最后只得跟着他在院子里,闻着烤羊和拨霞供的味道散步消食。

    “以后不与你同桌用饭了。崔时清说着气话

    “要不,让他们把夕食撤了?”纪危舟斗胆提议。

    “……”

    崔时清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我去办?”纪危舟一副决然英勇献身的模样。

    “你是不是故意的?”

    崔时清戳了戳他的心窝窝,很想把他的心肝掏出来,瞧一瞧,看看有无缺了什么。

    肯定不是故意的!但是眼下,小女娘似乎并不想听他的辩解。于是,纪危舟虚心求教道:“软软指的是?”

    崔时清怒极反笑,看得他的眼神,都从质疑变成了关爱,关爱心切,连说话都要多费几分气力,咬牙切齿着。

    “人家好端端在自己院里吃肉,你把东西撤了?这是人干的事吗?”

    不是!简直丧心病狂!指不定还要挨揍!

    纪危舟眨了下眼睛,似乎有些不太理解。

    崔时清捂了捂脑门,没眼看他清白无辜的表情,调息了须臾,语重心长道。

    “你、你觉得这样对吗?”

    说完,崔时清也不知道应该怀疑纪危舟,还是怀疑自己。

    天啊!真是见了鬼了!

    她堂堂一个横行京都的恶霸,怎会有这种想要教好天道之子、引他走上正途的冲动呢?

    是她的道心崩了?还是天道之子歪得太过?

    “兴许不太对。”纪危舟不负期待地给了正确答案。

    崔时清重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心中藏着一个笑着落泪的恶徒。

    纪危舟又道:“或许,可以让他们换个院子?”

    “你做个人吧。”

    崔时清指了指高空明月,心如死灰地拍了拍他。

    纪危舟牵着她继续绕圈消食,不以为然地道:“软软不是说过,委屈何人也不能委屈自己。近来,我越发深以为然,并将此奉为圭臬。”

    “哦?你学了我的招数,来对付我、对付我了?”崔时清眯眼看他。

    纪危舟弯唇笑着,“软软不算。”

    “凭什么不算了?”崔时清掐着他的手背。

    “软软是我的人、与我自己无异,自然也是不得委屈的。”

    “油嘴滑舌。”

    恰好来到抄手游廊,崔时清逼着纪危舟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任由她抵在了廊柱上。

    “谁说我是你的人了?”

    背靠柱子,身前是踮着脚、张牙舞爪的小女娘。

    纪危舟一边虚扶着她的腰背,稳住踉跄的小身板,一边弱小无助地低头看她。

    “……我重说?”

    崔时清虽没有健硕的身板,却有一颗高大无比的心。她凶神恶煞地抓着纪危舟的衣襟,面容冷酷道。

    “说罢,我听听看。”

    “我是软软的人,软软与我无异,都是不得委屈的?”

    崔时清轻哼两声,也没说满不满意。

    但她的脚尖却有些乏了,双手顺着纪危舟的衣襟上滑,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身体的重量都交了出去。

    纪危舟笑了笑,屈膝抱起了她,听着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的心跳声,在游廊不紧不慢地走着。

    “有我在,你可以随性做自己。”

    崔时清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是这副惹眼的皮囊、是崔氏嫡女的身份、还是她私库中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纪危舟也安静了许久,直到崔时清开始懊恼自己的这个问题,他的声音才随着冷寒的秋风传来。

    “我不知道。”

    崔时清瘪了瘪嘴。

    不知道是什么回答?不是很会哄人吗?连一个像样的假话都编不出来了?

    “我真的不知。”

    纪危舟抚摸着崔时清的脊背,又重复了一声,望着遥远的星月。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让我忘不掉你。”

    “行!不逼你。”崔时清窝在纪危舟的怀中,还是忍不住嘀咕,“有这么费劲吗?我这么多讨人喜欢的地方,随随便便都能说出上百个理由呀!”

    纪危舟动了动唇瓣。

    非要说喜欢。

    最喜欢的便是你存在于世间的每一刻、每一次温热的呼吸、每一个鲜活的眼神,我都喜欢。

    但所有的心声最后只化作低叹,他抱紧了怀里的人,说道:“软软比想象中的更好。”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崔时清不买账。

    纪危舟声音沉闷地道:“不晚。”

    “又耍赖?!”

    “软软同不同意?”

    “同意同意,不要发疯。”

    和纪危舟闹腾了一番,算是消了食,本以为可以睡个好觉,然而却没有。

    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境中,崔时清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捧着红玛瑙宝盒,低语着什么。

    这是、纪危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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