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时清睡得并不好,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醒来以后什么也不记得,却留下了忧思过重后的倦怠。

    起来以后,她还没缓过劲,若兮便说了一个消息。

    昨夜舅父去过父母院中,想必是坦白了纪危舟的身世,一早母亲便来到常春院里吵了一架,还扬言要取消这桩婚事。

    “主子,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若兮问得很隐晦,但显然是为身后之人来探问的。

    崔时清揉着鼓胀作痛的太阳穴,不欲与她多言,挥手便令若兮下去。

    既然舅父没有告诉舅母,她也不必多此一举,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毕竟,皇太孙的身份曝光——

    崔时清重新躺回床上,目光愣怔地望着头顶的玲珑球,直到手指不知觉地探摸到枕边的小竹笛,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刻字,眼神也逐渐坚定了起来。

    连她都失败了八次,沉迷丹药的皇帝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贤文帝知道纪危舟的身份,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或许最终只会更快地把纪危舟推上他的天命。

    这可不行!

    阻止天道之子,让纪危舟当不上大帝,她便是这一世的胜者了!

    玄鱼端着热水进来,轻声问:“该是时候用朝食了,主子可要起来?”

    崔时清的生活作息很固定,偶有疲懒的时候,为了养生却也没有耽误过三餐茶饭,然而今日却晚了半个时辰。

    思及若兮出门时的面色,玄鱼心中忐忑。

    “过来吧。”

    崔时清想通了,也精神了不少,没有再耽搁,在玄鱼的伺候下,梳洗过后便起身走出里屋。

    崔时清面色如常,似乎没有受到外面风言风语的影响,玄鱼暗暗放松。

    “看我做什么?”崔时清瞥向身边的婢子,见她才松懈的身体倏地紧绷了起来,恶趣味地歪唇笑着。

    玄鱼头皮发麻,弱弱说道:“主子的心情挺好的呀。”

    对于小婢子的笨嘴笨舌习以为常,崔时清还是忍不住戏弄道:“你见不得我欢喜?”

    “……不不不!婢子是以为外面虽传得许多谣言,但没有影响主子的心情,如此甚好的。”

    玄鱼懊恼地咬了咬肉嘟嘟的唇瓣,眼睛清澈而真诚。崔时清看着她,淡笑着低下头,搅动碗中的清粥。

    “都在传什么?”

    玄鱼并不知道若兮已经禀报过此事,义愤填膺地鼓着眼睛,气呼呼道:“主子不要理她们!都是些碎嘴的!您和公子婚期在即,她们就是嫉妒,才会说你们的婚事办不成的胡话!”

    家中知道纪危舟的身世,已然反口,这桩婚事恐怕还真不好继续。

    崔时清没了食欲,托着腮懒洋洋问:“当真办不成呢?”

    “怎会?!您与公子佳偶天成,怎可为了这些碎嘴的耽误了要事!”玄鱼不以为然。

    他们怎能称得上‘佳偶天成’四字?

    崔时清自嘲地扯了扯唇角,眼底郁色浓稠,算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她的沉默让玄鱼不由心生不妙,语气急切地唤道:“主子?”

    “怎么,我做什么还要与你交代了?”崔时清没好气地斜乜着玄鱼。

    玄鱼自知失礼,搅弄着手中的帕子,可怜兮兮地瞅着崔时清,“奴婢知错了,但是您与公子……”

    “赵晋还你帕子了?”崔时清瞥向她手中的丝帕,突兀地转移话题。

    玄鱼骤然红了脸,连纤细的脖颈都像煮熟了一样,成片红热,“是、还、还了。”

    “一条帕子而已,没出息。”崔时清看着揪着帕子的小婢子,轻骂了一声。

    玄鱼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敢吱声。

    “怎还未用朝食?”纪危舟大步走了进来,扫过崔时清面前没用过几口的粥食,眉心微蹙。

    崔时清看着他坐在身侧,端走微凉的瓷碗,重新盛了一碗热粥。她没有拒绝,顺从地握着瓷勺,舀了一勺放进口中,方才还索然无味的粥食倒是可入口了。

    “没歇好?”纪危舟端起她用过的清粥,不紧不慢地吃着,目光没有离开崔时清,轻声问。

    “唔,夜里喝了茶,折腾了半宿才睡。”崔时清说完,瞥见准备退下的玄鱼,扬声道,“你自去我私库里领一盒帕子走。”

    “啊?”玄鱼懵怔地停在原地。

    崔时清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说道:“给你的!你家主子有钱!不必劳烦别人攒钱供你!”

    玄鱼再次被闹得面颊飞粉,羞答答地屈了屈膝,哒哒哒小跑着领赏去。

    “小傻子。”

    崔时清无奈地弯唇笑着,收回目光,与纪危舟四目相对,看他神色有些怪异,便问:“何事?”

    “软软对她可真好啊。”纪危舟笑说。

    “……”崔时清被他的阴阳怪气噎得失语片刻,才道:“小婢子不懂事,不看着点,怕是要被人骗走的。”

    纪危舟夹了一筷子银芽鸡丝在她的碟子上,轻声问:“你都不担心我吗?”

    担心什么?

    崔时清瞟过面前的菜,再看向纪危舟。

    这么喜欢我,还能跑了不成?

    她胸有成竹地想着,偷瞄了一眼那张漂亮的脸蛋,又有些不踏实,暗忖着也为纪危舟夹了几口菜,眉眼微弯地示好。

    “你也吃呀。”

    在崔时清狡黠灵动的笑容下,仿若被烈焰烧灼过的骨肉都得到了片刻甘霖,呼吸顺畅了些许。

    她心中是有我的。

    纪危舟直勾勾盯着崔时清,珍惜地夹起面前的佳肴,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嚼碎了,咽入腹中。

    “够吗?”崔时清托腮问他。

    纪危舟的喉间有些涩然,说:“不够。”

    崔时清把自己吃过,觉得好吃的,都夹给他。

    俊美的郎君在身侧认真用餐饭的模样,令人赏心悦目。在布菜的过程中,崔时清突然发现了纪危舟喜爱伺候她食茶饭的乐趣,在心底为这个隐秘的喜好而感到羞耻、羞耻中又藏着热烈的欢愉,眼睛移不开地看着纪危舟。

    “你喜欢吃什么?”

    崔时清发现她从没有注意过纪危舟的口味,但或许、他是喜欢清淡过于荤腥重口的,这个念头刚起,正要把碟子中的油炸鹌鹑夹出来,便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吃入口中。

    纪危舟喜欢崔时清专注看着自己的时候,这时所有的烦忧恐惧都会虚弱无力、失了力量,再也侵扰不了他一分一毫。

    他的心被填充得很满足,再没有其他所求。

    “我与软软口味相同。”

    崔时清有些怀疑,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再给他布菜时,还是忍不住会按照遥远记忆中的片段,选择较为清淡爽口的。

    这餐饭他们都吃得很饱,哪怕崔时清眼下青黑、很想睡个回笼觉,但还是跟着纪危舟在偏厅暖房里散步消食。

    “近来府中不太平,可要随我去城南宅子躲躲清净?”

    纪危舟的声音轻柔,温和够了头,让听者生不出半点抵触,但崔时清的面上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为难。

    这时候与他离开,和私奔有什么区别?

    即便她不愿意和父母冰释前嫌,故作无事发生地维系早已淡漠的亲情,可是在婚姻之事上她并不能一意孤行。

    崔氏之女的身份不止意味着她可以养尊处优过一世,还有许多看不到却刻在她骨子里的束缚。

    她可以肆意妄为、却不能离经叛道,可以挥霍无度残忍恶毒、却不能伤及世家传承的根基。

    她无法指摘纪危舟自己也不能选择的身世,并不意味可以全盘接受。

    与本该死于东宫大火的皇太孙成婚,还有孟氏皇后的虎视眈眈,这桩婚事也许会损害崔氏持正的立场。

    除非、她与崔氏主家彻底切割……

    这样值得吗?

    崔时清无法确定。

    在近乎执拗的注视下,崔时清只好低头回答:“长辈们不会同意的。”

    心又空了一般。

    纪危舟的眸子也空洞地看着回避他的崔时清,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心底的焦虑,以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问。

    “我与父亲说?”

    崔时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底有些困惑。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要不要试探一下?

    崔时清的心底涌出一丝软弱的情绪,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解释世家持正的重要。

    最终只说:“阿舅很忙,我们也懂事点,不要让他烦心了。”

    “软软说的对。”纪危舟眸光晦涩不明,声音极轻道。

    崔时清顶不住他的眼光,与纪危舟错肩而过,兀自走到窗边,认真看着长脚几上的鱼饼。一时之间,青花瓷缸里金鲫鱼的长尾划水的声音,变得足够清晰。

    他们就这样,同处一室,却相隔了万里。

    纪危舟痴痴地望着窗边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抬步走向了她,把崔时清环绕在双臂间,感受着一瞬间惊讶之余突兀又生硬的抵触,纪危舟勾唇温柔地笑着。

    “软软不愿提前离府,但城南宅子都布置好了,总要过去看一眼的。”

    “好,改日吧。”崔时清压下那股心虚劲,敷衍地应道。

    “好,改日。”

    纪危舟感受到了怀中之人的心不在焉,声音里染着笑,似是宠溺,又像极了柔韧的蛛丝,侵蚀着网中之物的戒备心,一点点收紧缠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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