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崔时清自认残酷的做派,她语气中的失望更让纪危舟感到痛苦。

    他怎会不想呢?

    但一柄染了血的长刀抵在俩人之间,冷凉的血水顺着刀尖滑下,像是在划定一条显目的楚河汉界,把他们置于敌对双边。

    “你不要我了?”纪危舟踏过那条界限,握住了那只沾了血迹的手,紧紧不放。

    崔时清低头看着覆于掌上的长指,粗暴地甩开他,同时松开的还有那把夺人性命的利刃。在纪危舟惶惑不安的目光下,抽出暗袋里的净怕,扔进他的怀中。

    “脏死了!擦干净!”

    哪怕不愿承认,崔时清的心底还是不愿意让纪危舟沾染上半点脏污。

    他不该被弄脏。

    纪危舟微张双唇,在一瞬迟疑之后,眼底氲起些许暖色。

    他低头擦拭指尖的血污,直待干净了,也取出随身的白帕,轻轻牵起崔时清的手,一点点、温柔而珍重地拂过本不应存在的痕迹。

    “我不是菩萨,我也动了杀念。”

    声音很轻,但在荒弃的庙宇中却格外清晰,崔时清直愣愣地望着垂眸捧着她双手的人。

    他没有厌弃自己。

    这个念头刚起,置于心底的枷锁轰然落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从濒死的窒息中逃脱出来。

    纪危舟卸下外袍披在了崔时清的肩头,问道:“还记得一线生机吗?”

    空晖禅师的一线生机,用来救遭到马踏的张知茵了。

    崔时清心念微动,隐隐有了猜想,“这是你不杀、山匪的原因。”

    即便她更想说的是王重罗,但思及他们曾经的往来,和自己方才所作所为,崔时清竟然没了勇气再提起这个名字,更不想让纪危舟再看一眼地上的尸首。

    感受到身前之人的小动作,纪危舟顺从地随着她的步伐移动了数步,将崔时清面上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看着她的眼眸,低声道。

    “我在诸佛面前立誓,佛家予我一线生机,换取此生不得再为私欲夺人性命。”

    猜想得到证实,崔时清的心底却依然掀起剧烈的风暴,惊骇难言地瞪着纪危舟,破声道:“不为私欲夺人性命?难不成是要任人宰割?!”

    “我不能心存侥幸。”纪危舟凝视着她。

    崔时清觉得这个交换条件苛刻至极,正要责备他的迂腐,忽然想起公主府遭遇刺客时,纪危舟并没有对死士手下留情。

    “是从那一夜开始?”崔时清诧异道。

    黑眸像是被水洗过,连长睫都沾了湿气,纪危舟捧起崔时清的双手,虔诚又惶恐地说道:“我不能让他们夺走你。”

    “你!”

    崔时清感到心底酸涩难忍,不禁动了怒气,攥着拳头敲打他的胸膛,气势汹汹地骂道。

    “不为私欲?!死士不辨善恶屠杀,山匪不分穷富劫掠!你砍了他们,怎么能说是为了私欲?!有剁手的时间,还不如快刀斩乱麻,为民除害、把他们送入地府,反而是积攒功德!”

    崔时清越说越是酸楚难当,纪危舟为了她做到如此,而她却逼迫他亲手夺走旧友的性命。甚至、为了躲避宫里的那个疯妇,还动了抛下他的念头。

    “你个傻子!”崔时清的眼眶也泛起潮水,凶巴巴地骂了一句,但语气中却藏不住心疼。

    指骨微收,在这样温情的时刻,纪危舟心生妄念,急切地想要付诸行动。

    “我想问软软一个问题。”

    在如此严肃的语气下,崔时清也不由敛下汹涌的情绪,屏息轻问:“什么?”

    “若是、我还有——”

    “时娘!”

    崔时清倏然回头,看向匆匆走入庙中的两位兄长,一时也忘了纪危舟说了一半的话。

    “阿兄,你们来啦。”崔时清有些心虚地瞅着他们。

    崔长殷挤开纪危舟,扶着妹妹上下打量了一遍,看着细白的脖颈上骇人的掐痕,生气道:“你也太胡来了!怎么能孤身来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云许不赞许地看着崔时清,见她也吃够了苦头,心中不舍便不再念叨,把带来的大氅披在崔时清身上,转身对着她弯下了腰,“阿兄背你归家。”

    崔时清没有拒绝,正要上前,纪危舟却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外袍,强势地夺回失地,横抱起他的女娘。

    “哎?”身体一倾,崔时清下意识搂紧了纪危舟的肩颈。

    没抢过堂兄,崔长殷本就有些郁闷了,再看着半路冲出来的纪危舟,顿时便想摆未来舅兄的架子。

    “你如此——”

    但是刚被打断说话的纪危舟也有怨气,不等他说完,抱着崔时清边走便道:“时娘身上有伤不便奔波,我们的新居所就在城南,先回宅院休整一二。”

    “一二是多久?”崔长殷才问完这话,纪危舟已扬长而去,徒留下咬牙切齿、气不过却也无可奈何的崔长殷。

    “兄长,你瞧瞧他、瞧瞧他咧!”

    崔云许直起身来,叹声道:“此二人是未婚夫妇,彼此又有情意,遭此劫难,总归是要给些互诉哀肠的时间。”

    “仅仅还是,明日可不好说了。”崔长殷幽幽道。

    提及这茬,崔云许压低声音问:“你可知缘由?”

    崔长殷挠着脑袋,粗声粗气说:“我哪里知道了!阿爹阿娘在此事上嘴巴特别严,只咬死说他们不合适,其他便再不肯透露半分。”

    崔云许叹了口气,正要走到角落里探查尸首,江南带着几名脸生的手下走了进来,与他们拜了一礼,便丝毫不客气地用漆布裹住尸首和残肢,扛着离开。

    “纪家三郎是个有成算的人,伯父伯母恐怕很难如愿以偿的。”崔云许负手说道。

    崔长殷跟在堂兄身后,小声嘀咕,“有成算也好,至少可以护得了阿妹。”

    “怎么?你又同意了?”崔云许失笑着。

    “我总归不是阿爹阿娘,都过了这些年,始终想不明白。”崔长殷面露惆怅。

    崔云许沉吟片刻,抖了抖衣袖,翻身上马。

    “走吧。”

    “就这样回府了?”崔长殷还有些迟疑。

    崔云许失笑道:“回什么府?我们也去城南新居所。”

    “啊?阿兄不是说了,要与他们互诉哀肠的时间吗?”崔长殷一脸困惑。

    “不是给了吗?算算时辰,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吧!”

    崔云许看了一眼日头,理直气壮地打马疾驰,大风吹鼓他的衣袂,把目瞪口呆的崔长殷晃得眼花。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堂兄弟二人把城南的街巷逛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桥鹿巷,更别提什么新宅子了。

    最后败兴而归,回到国公府找人一问,才知道纪家三郎身边的小厮口中的‘桥鹿巷’是前吴巷!

    *

    前吴巷的尽头。

    再次来到新宅子,眼前已焕然一新,每一处都有他们共同构画的痕迹。

    这些不久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一切,此刻真真实实出现在崔时清的眼前,反倒是给了她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

    好像一场小心翼翼做的、唯恐醒来的美梦。

    “这是我们家?”仰头望着纪危舟,崔时清忐忑地问道。

    “是,是我们的家。”纪危舟的眼中缀着星辰。

    指尖轻轻扣着他的衣襟,崔时清弯起唇角,但一开口却又全是不安。

    “你想好了?我这样恶毒的女娘,你真的不害怕吗?”

    纪危舟注视着崔时清的眼睛,也问道:“我没有软软想象中的那样风光霁月,我也有阴暗的一面,软软会害怕吗?”

    在破庙中的那种紧张聆听的感觉再次回来,崔时清沉了沉气,再道:“有多阴暗?”

    把崔时清抱紧了里屋中,垂眸替她卸去外衣鞋袜,纪危舟像是在忙碌间忘了方才的闲谈。

    “疼吗?”

    看着青紫的淤痕,纪危舟的嗓音沉闷,仿佛也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极为滞涩。

    “疼。”

    崔时清躺在暖榻上,被绵软的锦衾拥裹着,身心都升起了一股筋疲力尽后的倦怠。她的眼皮有些发沉,连思绪都变得迟缓,半天才慢吞吞回了一声。

    “我应该杀了他的。”纪危舟后怕道。

    崔时清迷迷糊糊地笑道:“不怕违背佛祖了?”

    “要是没了你,誓约又算得了什么。”

    纪危舟检查她身上的擦伤淤青,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他不敢想象,要是迟一点、迟那么一点,她……

    “对不起。”纪危舟又道,一双眼眸浸了水一般,湿雾雾的。

    在这声突兀的道歉下,崔时清勉强睁开眼睛,看着红了眼眶的郎君,心脏不禁被攫紧了。

    她伸出手指,抚过这双眼睛,心尖如同被针扎过阵阵刺痛。

    “你在难过什么?”崔时清捧着他的面颊,蹭了下鼻尖,柔声道,“我还在呀,就在你身边。”

    ‘啪嗒’一声,泪珠砸在手背上,看着被自己哄得垂泪的郎君,崔时清手足无措,连瞌睡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你、你哭什么呀?”

    纪危舟一言不发,直勾勾望着面前的人,默默落泪。

    他没想过要哭的。

    从第一世开始,他就知道眼泪是最无用之物。除了让人轻视,再没有任何作用。

    他以为自己没了垂泪的能力。

    但是,看见桃花眼倒影出自己的那一刻,他却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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