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噩梦连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急了一宿,第二日及至晌午,崔时清也没能醒来。

    但她近乎一日没有进食,纪危舟只得端着糖豆粥哄小儿一样说了许多好话,才把眼皮都没睁开的女娘扶了起来。

    盥洗以后,崔时清如同被吸干精气似的,斜倚在靠窗的美人榻上,一边晒着太阳暖身,一边配合地张嘴咀嚼,应付她的朝午食。

    崔时清有气无力道:“我们回国公府吧。”这个地方风水不好!

    “我让人准备车马。”

    如此爽快的态度让崔时清不由心生怀疑,顿时有了点精气神,目光炯炯地审视纪危舟,希望从他面上找到些许破绽。

    银勺杵了过来,崔时清下意识张嘴,喝了一口鸡汤,又吃了几筷子菜,面颊鼓鼓的,脑子也不由放空,眼神有了些酒足饭饱后的空洞。

    ……嗯、她是不是忘了什么?好像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撑在凭几上的手肘猛一打颤,崔时清顿时惊醒,双手抓着纪危舟的手臂稳住身体。

    “可有磕碰了?”纪危舟搀着她坐好,忧心问。

    崔时清摇了摇头,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仰头望着他,连声发问道:“王重罗不是在牢里吗?是谁把他放出来的?他为什么非要杀我?”

    昨日因身世之由,她只顾着怜惜,不曾狠下心来再纪危舟的心上添上一笔伤心事。

    偷瞟了一眼纪危舟。

    过了一夜,泪都干了,眼皮更不曾红肿,想来不会再哭!可以拷问了!

    纪危舟垂眸应询,“公主府诗会那日,我与他有了嫌隙,为此他记恨上了你,以为是由于你的缘故,我才不愿与他为伍的。”

    “什么?这还能——”

    崔时清惊讶地看着递到嘴边的帕子,抿着唇瓣,等着纪危舟擦完嘴,继续发泄自己的不满。但是被打断以后,心间窜起的恶气也弱了半分,崔时清只得转而瞪了一眼妨碍她叫骂的人。

    “真是莫名其妙!”

    纪危舟手下也没有消停的,放下帕子,又拿起篦子梳理起她的长发,“他是个偏执的人,生了执念,这才一再暗害于你的。”

    “一再?”

    崔时清怔了须臾,想起穿心而过的那柄长箭。

    是了,是王重罗所为。

    她被纪危舟忽悠着,都忘了往这处去想。

    崔时清扭头看着身后的人,被他忙忙碌碌的动作迷花了眼,一把按住纪危舟的手臂。

    “你在心虚什么?”她眼睛微转,攒眉质问,“难不成还在记挂那个死人?”

    “不是记挂,我是在后悔。后悔一再失察,把你置于险地。”纪危舟反手牵着崔时清,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崔时清听着,心中好受了点,嘟囔着抱怨道:“我可太冤了!”

    “都是我的错。”纪危舟颓丧地低下头。

    他起过利用崔时清来改变天命、抵挡所有厌恶之人的心思,但时移世易,在不知不觉中他改变了本心。

    比起让崔时清成为冰冷的利刃,他更愿意她平安无忧。

    喜欢阳光,便与她、伴她,再不约束她,想错的那些事也都会改。只求以后的每一个日夜,她在自己的怀中,都可以自在快活,再无恐惧。

    “……”怎么又是这副模样?不会还要哭吧?

    崔时清连忙捧着纪危舟的脸蛋,在额上大方地亲上一口,换来郎君温情的笑眼,长长吁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继续商讨起这桩倒霉官司。

    “他不是在刑部大牢吗?”

    说得越多,越会引来猜疑。

    但是面对这双笑盈盈的眸子,纪危舟无法再以假话搪塞。

    沉了沉心,他慢声道:“原本是在刑部暗牢中,刺杀案以后留下一命,因为皇帝认为他还有用。”

    崔时清感觉自己终于要迈入刺杀案的内场,看清真相了。

    但她有些不痛快,轻飘飘瞥了一眼纪危舟。

    这人之前都在跟自己装傻啊!

    “说说说,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崔时清没好气地催促道。

    纪危舟被她想生气又顾不上的表情逗得不行,暗笑道:“刺杀案是皇后为陷害贵妃母子而开的一场戏,但由于王重罗的暴露,一切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王蔡两家关系恶劣,硬要把这脏水泼在他们身上,反而会适得其反。

    崔时清几乎可以看到皇后气急败坏的嘴脸,心中偷乐,面上却认真听着,偶尔点点头严肃地应和。

    纪危舟望着格外乖巧的女娘,继续说:“所以王重罗在授意下,转而拉淑妃下场,说此事全是淑妃所指使的。”

    无凭无据,空口攀诬如何能令一宫之主久病缠绵?

    “淑妃投诚了皇后?”崔时清思考的时候嘴唇习惯微抿着,双颊上的软肉也微微鼓着,圆润的面颊像颗饱满水润的频婆果。

    纪危舟没忍住,低头轻吻着她的脸颊,在一记眼刀下,连忙说起正事,“自从赵洛行离京,淑妃便为自己另寻了出路,投靠皇后。”

    纪危舟一口一个皇后,面不改色、语气平淡,看来是真的对生母失望了,也绝了孺慕之情。

    偷偷观察着他的面色,崔时清心下微安的同时,免不得又生出几分怜爱之意,好脾气地把右脸凑了过去,让他亲一亲。

    纪危舟微怔须臾,连忙捧起要相亲的女娘子,把她逗弄得迷迷瞪瞪的。

    “够啦够啦!皮都要被你磨破了!”崔时清消受不了这番热情,连声道,“淑妃、说淑妃!”

    “……”说什么淑妃呢。

    纪危舟正心猿意马,没有半点谈论其他人的兴致,眼神幽怨地乜了一眼崔时清,躬着身子把下颌支在她的肩上。

    “淑妃承认了罪行。”

    “什么?她为何要认?!”崔时清讶异道。

    纪危舟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浅的讥笑,轻啄她的颈侧,说道:“她已上了贼船,别无出路。只能表现恭顺,以求日后赵晟真夺得帝位,跟着鸡犬升天。”

    “以贵妃娘娘往日的情谊,她没有悔意吗?”崔时清感到脖子上的痒意,瑟缩肩头,掌心抵在纪危舟额上,与他拉锯推搡着。

    纪危舟紧紧抱着崔时清,直待她懒得动弹,得逞一般窃笑着偷了香,才跟着说:“她认罪以后,再三强调贵妃与此事无关,全是她一人所为。”

    “这招此地无银还真毒辣——”想必是出自你母亲之手吧!

    崔时清本想嘴贱一下,临了却还是咽下了后半句,抚了抚纪危舟的脑袋,轻哂道:“王重罗是皇后放出来的?”

    纪危舟不安地看了眼崔时清,低声道:“你对她还有用。”

    “什么?是赵晟真?!”崔时清顿时暴怒。

    如果是孟云希,她还可以把这当作婆媳之争,不甘心却可以接受,毕竟天底下多得是想弄死对方的婆媳。

    但是赵晟真?这面若恶鬼的玩意儿前一刻还在恶心她,转眼就要她的命?!真是欺人太甚了!

    纪危舟漫不经心地说道:“昨日嫡皇子回宫时遇上刺客,双手经脉俱断,以后怕是连握笔都难。”

    “……”他这断人手的速度,也算练出来了?

    崔时清一时语噎,没了怒火。

    经脉断了便是残破之身,再登不上帝位。

    “所以,软软能不能告诉我,昨日在拂仙楼中,他与你都说了什么?”

    “……”不是很想说。

    在纪危舟如常的浅笑下,崔时清生生品出了几分危险,她浑身一激灵,皱眉冥思苦想着,有些兴奋地问道。

    “你说皇帝认为王重罗有用,却割了他的舌头?”

    纪危舟目光幽幽地睨着崔时清,过了片刻,在对方越来越心虚的表情下,还是先认了输。

    “他是弃子,便不能再让他翻供,夺走他的声音是一次警告。”

    崔时清破声道:“皇后控制了刑部?”

    刑部尚书吴成辉是贤文帝从寒门中提拔出来的,作为他最趁手的刀尖,为这位多疑的皇帝做了不少肮脏事。

    正因如此贤文帝格外信赖吴成辉,每次出宫都要钦点他随驾。

    纪危舟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吴成辉是寒门出生,只能依附权利才可立足。而皇帝沉迷丹药,面上看着身强体壮,内里却已空虚。”

    提及了丹药,崔时清直勾勾地盯着纪危舟,甚至还眨了下眼睛,送了个媚眼与他。

    “你不觉得皇帝有些奇怪吗?他的丹药有没有问题?”

    纪危舟被勾得情不自禁,刚要贴近,崔时清却利索地躲开了,他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淬仙丹里有寒食散的成分。”

    猜想得到证实,崔时清还是免不了倒抽一口凉气,惊声问:“皇帝知道吗?”

    “知道又不知道吧。”

    “猜到了几分?但是又沉迷其中,没有揭穿?”崔时清攒眉道。

    “兴许是。”

    崔时清看着逐渐话少的纪危舟,看出他不是很想谈论这些,但是难得逮住他,并不想轻易放过,便讨好地圈着纪危舟的脖子,给些甜头。

    “离虚道长呢?”

    “……”纪危舟看着面前这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弯起唇角,“离虚道长是游医出身,因早年救过皇帝,便入了潜邸。”

    潜邸旧人、一手提拔的臣子,还有枕边人。

    一切皆为利来,身为天子更是让人觊觎与垂涎。

    真心算得了什么,哪有至高权利来的吸引人呢?所以周围的人都像饿狼扑食,一点点蚕食着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

    崔时清为贤文帝感到悲凉,也想起了那个梦中,真正孤家寡人的大帝。

    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孤身一人走上帝位,独自在偌大的皇宫中像个亡灵一样,过完一生。

    好在、这一世你背离了天命,好在还有我们。

    崔静犹豫着,忍着心底那一丝介意,靠在纪危舟的胸膛上,闷声道:“王重罗已死,这件事也不宜声张,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安葬他。”

    “多谢软软。”

    纪危舟知道崔时清想要安慰他,即便他的心中已没了波澜,但还是无法拒绝女娘表达关切与爱意的方式。

    “但是,不许为他难过!”崔时清心有不甘地说。

    纪危舟轻抚着她的脊背,淡声道:“他以告诫之名,行控制之实。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哪怕不是现在,迟早总归是要分道扬镳的。”

    “你想通便好!”崔时清稍稍安了心,双手扒拉着纪危舟的肩胛,忍不住动起心思,“既然你不难过了,能不能把他——”

    “嗯?”纪危舟微扬眉梢。

    “……算了算了,我很大度的。”崔时清撅着嘴,趴在他的肩上。

    纪危舟轻声笑着,胸腔微微震动,颤得崔时清耳根热烫。

    “你敢取笑我!”

    “我是与你在一起,总是忍不住欢喜。”

    “油嘴滑舌。”

    “软软,我们就要成婚了。”

    “……嗯哼,知道了,我们成婚。”

    初冬的暖阳洒在美人榻上,目之所及都是彩色,与他们的心一样粲然美好,让人想要永远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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