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朝会上,礼部尚书王客林斥责皇长子目无君父、枉为人子。跟随左右,教唆拥护皇长子的逆臣贼子皆应予以严惩。

    御史中丞当即出列,弹劾刑部尚书吴成辉尸位素餐,同时呈上长公主的手书,为贵妃母子喊冤。

    贤文帝认出嫡亲姊妹的笔迹,自白书上字字恳切与惶恐,让其眼眶湿红。

    大理寺卿同时献上离虚道长的供词,一时之间朝堂震荡。

    但哪怕所有证据都直指皇后孟云希,但细究之下,众人却发现孟云希从未与长公主和离虚道长有过直接往来。作为活着的证人,离虚道长更是从未在皇后口中听到过任何明令。

    由此,他们所说的指使也可称作一面之言,攀诬陷害!

    敬仰降雨祈福的天女之人,不在少数,纷纷为孟云希申辩。

    有人陷害贵妃母子,亦有可能诬告造福苍生的天命之后!

    帝后的贤文与慈德不容置疑。

    这句话浇灭了贤文帝的怒火,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下令解除贵妃母子的禁令。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六皇子赵晟真双手废了,已与皇位无缘,他们需要把目光投向其他三位成年皇子身上了。

    及至散朝,贤文帝都没有再提过离虚、或纪家三郎一句,仿佛忘记了这二人。

    ……

    崔时清关注着朝堂上的消息,也第一时间知道贤文帝命人把纪危舟押送到了宫中。

    她身着金丝如意纹双鱼小夹袄、梅染曳地长裙,披着白狐羽缎披氅,来到了宫门之外。

    目视着这座威严森冷的宫城,等着迎回她家作死的蠢汉。

    *

    极宸殿。

    贤文帝望着阶下伫立的儿郎,不再明亮的眸子一点点扫过纪危舟的面庞,目光梭巡了许久,眼底闪过一丝怀念,轻叹道。

    “这么看来,你的眉眼与他倒是一般无二。”

    “难为陛下还记得旧人容姿。”纪危舟无动于衷地淡声道。

    “三郎不知,我与你阿爹曾是这世间最好的兄弟。”贤文帝耷拉着唇角,神色落寞。

    “往事已矣,何必再贪恋曾经?”纪危舟觑着孤坐高位,那双痛苦的眼睛,他生不出半分怜悯。

    生前猜忌怀疑,死后才来追忆,自欺欺人又可笑。

    贤文帝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克制着,以尽可能温和的声音,说道:“三郎是我赵氏的血脉,不该继续流落在外。”

    纪危舟轻笑道:“陛下是不愿放我离去了。”

    贤文帝不在乎他眼中的讥嘲,自顾自地安排道:“韶武殿是我与你阿爹少时的居所,朕已命人收拾妥当,三郎便居于此处。”

    “陛下为何不杀了我,以绝后患?”纪危舟眉眼冷淡地睨着一厢情愿、想要弥补少时遗憾的孤家寡人。

    “我怎会要你的命?!从未!从未!”贤文帝似是被刺激到了,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喋喋不休地自语着。

    贤文帝和先太子虽非同胞兄弟,但幼时便同吃同住,并无嫡庶之别。

    直到先皇武帝选择了嫡子赵虚淮成为皇太子。

    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有了不同。

    兄弟情谊再深也难敌周围的无数声音,一再提醒着他们,君臣之道、尊卑有别。

    他赵裕翔虽为兄长,但只是婢女所生的庶子,他为卑贱。

    他是认了命的。

    但父皇病重,堂堂一国太子却疲弱无力,连朝中臣子都镇不住。

    他明明更好啊!

    父皇却要他一再退让,甚至下诏想要他远离京都。

    他犹豫过后,同意了。

    但一柄毒箭却把他唤醒了过来。

    贤文帝面露阴狠地盯着纪危舟,“真正狠心的是你阿爹,是他不顾兄弟之情,想要铲除我!是他想要绝了我这个后患!”

    “何时何地?”纪危舟只问。

    贤文帝皱眉道:“你不信?”

    “我只信证据。”在贤文帝戒备的视线下,纪危舟扯开衣袂,从夹缝中取出一条宫造的锦帛,交与身边侍立的内监手中。

    “这是何物?”贤文帝的手悬在半空中,迟疑着,不敢伸手。

    纪危舟恭敬答道:“让位书。陛下识得长公主的字迹,不知可否还记得故人的。”

    贤文帝颤手打开帛书,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前。

    平庸无能,不堪储位。

    兄长贤明,可担大任。

    自请离京,永不回朝。

    落款,是东宫失火的前三日!

    “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贤文帝双目充血地盯着赵虚淮亲笔写下的让位书,紧咬着齿关,浑身打颤。

    纪危舟望着崩溃无助之人,无悲无喜地轻声问道:“陛下可愿放过我了?”

    贤文帝紧紧揣着帛书,痛哭失语。

    “臣告退。”纪危舟双手作揖,恭而敬之地弯腰行拜,转身离开。

    身后的哭声渐渐远去,他已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一人。

    *

    天边黑云聚起,线雨落下,尘烟雨雾间,单薄瘦削的身影缓缓走来。

    空洞的眸子倏然有了光彩,崔时清逆风奔向了他。

    “不是送了衣袍,穿这么少作什么?是要修仙吗?!”

    崔时清一掌拍在纪危舟的肩头,阻拦他求抱的动作,瞪了一眼身后双手空空的江南,只得勉为其难地张开双臂,为作死的蠢汉取暖。

    “我唯愿与软软同在红尘,生生世世作对寻常夫妻。”

    纪危舟笑着抱住了崔时清,单手提起兜帽,罩住她的脑袋,抱紧了衣裙上染了湿寒的女娘,阔步走到自家马车中。

    解开有些潮湿的披氅,揽着崔时清于炉子前取暖。

    “你在家里还能住上几日?”崔时清语气冷淡地问。

    纪危舟捧着女娘冰凉的双手,一下下揉搓着,“我以后都待在软软身边,哪儿都不去了。”

    崔时清眉眼微动,心底欢喜,面上却依旧冷淡矜持,“少说这些花言巧语,我不爱听。”

    纪危舟知道她心中有气,温声说道:“既然软软不喜欢,那我以后便少说多做。”

    “你这张嘴,倒是会糊弄人。”崔时清靠在纪危舟的肩头,瓮声瓮气道,“说说罢,你是如何糊弄陛下的?他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纪危舟轻抚着崔时清的肩头,低声把帛书之事尽数道出。

    开国勋贵、皇室宗亲,前朝老臣,各个如狼似虎。先太子赵虚淮仁善,但手段偏于软弱,他自知无力对抗这些虎狼,决意把储君之位让与庶兄。

    但太子妃孟云希却不愿自此成为无权无势的王妃,守在边塞清苦度日。

    她密谋暗杀秦王无果,便转而把刺杀之事嫁祸于夫君,更不惜杀夫弃子,以此投诚伯兄,只为成为天下至尊的女子。

    两个心怀野心之人一拍即合,即便得偿所愿后两相厌恶,还是不得不扮演一对举案齐眉的天下夫妇表率。

    不仅是因为结盟残害兄弟夫君的秘密,还为了告诉所有人,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听完这段旧事,崔时清轻扣着纪危舟指节上微鼓的青筋,低语安慰道:“乱世用法,盛世用儒。先太子是生错了世道。”

    纪危舟心中一暖,抬起女娘的下颌,望着她的眼睛,开口道:“我并非不信你。这其中牵扯了许多,当时我也不知应该从何说起,便擅自而为。但我真的知道错了,软软不要对我寒了心。”

    “错在何处?”崔时清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纪危舟躬着身子,抵在崔时清的额上,鼻尖相蹭了一下,闷声道:“我不该让你担心。”

    崔时清思潮翻涌,抬头望进那双黑眸中,沉声问:“你想要那个位子吗?”

    成为大帝,成为天下人的帝王,成为其他女娘的夫君。

    “不,我害怕那个位子。”纪危舟目不转睛地看着崔时清,吐露了心声。

    他害怕那把冰冷的椅子,害怕再次失去眼前的女子,害怕日复一日活在孤城中。

    崔时清丢掉了浑身的戒备,紧紧靠在纪危舟的身上,感受着属于他的气息。

    “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的,有我在,必定管你锦衣玉食!”崔时清软声哄骗道。

    “软软会对我好?不骗我?”纪危舟动作轻缓地摩挲着女娘的后颈软肉。

    “会的,会的,不骗人。”

    ……

    回到府中,崔时清推着纪危舟入浴房以后,便兀自靠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双手抚在心口上,感受着平稳的心跳声。

    “真的回来了。”

    崔时清嘟哝了一声,低头看了眼衣裙上细雨留下的痕迹与褶皱,急忙走到侧间梳洗换衣。

    *

    “毒妇逆子!”

    贤文帝一把推到赵晟真,用力扇了孟云希两个耳刮子。

    “父皇,都是有人害我们,儿臣的手是好的,儿臣不是废人啊!”赵晟真扒拉着贤文帝的长靴,痛哭流涕。

    贤文帝没有丝毫怜惜,抬脚踹开他,指着地上的嫡子怒斥道:“就你这样还妄想成为太子?你何德何能?!如何能配!”

    孟云希把散落的头发抚至脑后,高傲地抬着下巴,冷眼看着贤文帝轻蔑道:“是啊,不配。你的儿子们、与你一样,皆是奴婢之后,如何配得上皇太子的尊贵?”

    “毒妇!都是你!都怪你!”

    贤文帝高举手臂,踉跄地走上前,正要再次动手,孟云希灵巧地闪身躲过。

    “怎么能全赖我了?你不嫉恨他吗?是你心胸狭隘、自私自利,暗中与他相争,才逼死他的!要不是你,我怎会沦落至此?我本该就是一国之后!我本该有天下人艳羡的夫君和儿子!本该如此!”

    贤文帝急火攻心,双眼赤红,浑身上下如被烈火撩过一样,又痛又痒,喉咙中发出破碎怪异的喘气声,如同未开化的野兽,甚至无法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哦?淬仙丹断了好几日了。陛下不是把离虚藏在极宸殿了吗?他得了圣眷,理应为您分忧才是。”

    孟云希轻笑着,瞥向了身边的秦嬷嬷。

    “陛下病了,送他回极宸殿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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