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夏的家很简洁大气。

    不算大的房间干净,没有异味。

    许安安静的坐在沙发上,没有主动去动陆夏刚刚给自己倒的热牛奶,而是看着陆夏在厨房不断忙碌。

    直到……

    一盘盘黑色的物体被摆上桌子。

    陆夏双手支在桌上,期待的看着许安和江奈生:“我说……我其实会做饭,你们信吗?”

    许安和江奈生对视一眼,最终保持了沉默。

    有的时候,说真话,也是一种残忍。

    江奈生从兜里掏出两根草莓味的营养液,“喝吧,我从执法局员工饭堂那里顺了很多。”

    许安自然倒进嘴里,赞扬:“不错,免费的就是香。”

    如果条件允许,最好能把接下来一年的量都顺够。

    陆夏夹起一块漆黑的鸡蛋,放进嘴中。

    “呸。”

    发咸,苦涩,还透着油焦味。

    各种难闻的气味冲击着陆夏的味蕾。

    陆夏叹气,“要是小徐在就好了。”

    “对了,能帮我申请一下权限吗?”试管里最后一滴营养液下肚,许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我明天想回封锁区一趟。”

    她的身侧放着一颗机械头颅。

    露西的义眼滴溜溜地跟着她的动作转了两圈。

    暂时断网的露西,只能依靠最底层的人工智能逻辑行动。

    它现在既不需要向露西本体汇报自己的状况,也无需按指令负责接待“土地”和“种子”。

    许安对它也没什么要求,只是把它带在身边,任由它肆意地观测着低矮建筑楼外的人类世界。

    “你对小徐的感情还挺深嘛。”

    陆夏把菜尽数倒进垃圾桶,调笑着,“跨区手续我可以帮你搞定,但是这活恐怕没那么好接,你可要想清楚。”

    “小分队的人你不打算捞了?”许安问。

    “不是早就都死的差不多了?”

    “也就小徐还活着,要不是队长跨区执法的手续办不下来,我早自己去捞人了。”

    “我应该知道他在哪,能劝他回来。”许安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活着2万,死了帮你收尸1万。”

    “成交。”陆夏应的堪称爽快,顿了顿,陆夏又道:“许安,你要是有空,记得去一趟韩医生那里。”

    “韩医生?你说哪个韩医生?”

    “当然是你的主治医生,韩医生。”陆夏捧起露西的头颅,撬开其太阳穴处的储存卡,“至于那个中年妇女版韩医生,她的身份,我明天回队里找人查一下再给你答复。”

    “行。”

    *

    次日,封锁区。

    许安的身影穿梭在废墟,仔细翻找着。

    她现在十分庆幸,自己有陆夏这层关系,可以重新合理合法的回到封锁区。

    如果昨天的那枚平安符残片没有被她捡到,而是落入了其他执法者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许安花了一上午,将封锁区的废墟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把那枚平安符拼凑出大致的形状。

    拼凑好的平安符,她再熟悉不过。

    原是她自己去山上寺庙替自己求的,后来又被她送给江奈生。

    所以,在她消失的这几天里,江奈生曾经来过封锁区,她来干什么?

    许安把破碎的平安符尽数贴身藏好,又拎起自己带来的红色塑料袋,再次踏入那栋低矮建筑楼。

    依旧是熟悉的接待大厅,一个崭新的露西站在前台。

    许安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根紫皮茄子递过去,露西冲许安露出一个标准微笑,按照规定好的程序,一板一眼道:“请前往3号房间参加体检。”

    所有的房间都分布在走廊两侧,房间门右侧挂着房间号牌。

    1、2、3……

    许安一直走到9号门前,径直推门而入。

    韩医生不在房间内,可能是被陆夏请去喝茶了。

    好在9号房内的摆设同上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许安自己移开衣柜门,熟悉的狭小过道露了出来。

    陆夏帮她办理了跨区执法的手续,所以这次,她的行为是合法的。

    许安很坦然地钻进过道,轻车熟路地一路前行。

    *

    教堂外,彩色玻璃星星点点地散落了一地,在阳光的照射下,使得整个地面都亮晶晶的。

    倘若没有那大片大片的干涸血迹混迹其中,这幅场景或许还能算得上是梦幻。

    贝蕾亚修女宛若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木然地站立在教堂之外,她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婴。

    她身上的黑袍到处都是破损的痕迹,参差不齐的裂口和磨损的边缘,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听着过道中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贝蕾亚的眼睛也跟着耳朵转动了两圈,整个人这才从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那来人的步伐她再熟悉不过,一定是许安又回来了!

    她怎么敢!

    贝蕾亚眼眸中的杀意汹涌澎湃。

    多少个日夜,她在祈祷中度过,为了这个孩子,她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可现在,她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全都被许安给毁了!

    她的孩子已然沦为神的弃婴,再也无法得到神的祝福。

    贝蕾亚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千万把利刃刺穿,她恨不得将许安千刀万剐,只有这样,才能让许安亲自替自己的孩子赎罪。

    一切亵渎神明的狂妄之徒,都应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贝蕾亚抱着幼婴,步伐沉重地重新回到教堂。

    她颤抖着双手抽出一柄烛台,眼神中透着决然,没时间犹豫了。

    贝蕾亚决绝地将烛台刺入自己腹部,烛台的尖端一点点没入她的血肉之中,看上去触目惊心。

    随着温热的鲜血流淌而出,一道长长的豁口出现在她的腹部。

    贝蕾亚侧过头,无比温柔地吻上幼婴的脸颊,随即,近乎癫狂地把幼婴塞进那道豁口中。

    孩子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

    她的孩子即将获得新生。

    *

    小徐应该是在教堂之中。

    不知怎么地,许安的脑中莫名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这着实奇怪,按理说,在进入那栋低矮建筑楼之前,她和小徐等人就已经分开了。

    分开之后,在这栋建筑楼里,她从未遇见过小徐以及其他的队员。

    可此刻,她脑中的直觉却异常清晰且坚定地告诉她,小徐等人必定在教堂之中。

    许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反正原主身体里还有其他人格存在,一旦真的遭遇什么极端危险的情况,其他人格自然会出来接手这具身体。

    在作了几次死后,现在的许安变得格外的大胆。

    毕竟,无论自己怎么肆意行事,似乎这具身体都有办法给自己托底。

    与上次来教堂的情景截然不同,此时的教堂显得格外安静,安静到许安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许安尽可能不让自己弄出更多的动静,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门前的玻璃碎碴,将身子一点一点地靠近教堂大门。

    最终,她把半边身子贴在门上,眼睛朝着那道狭窄的门缝处看了过去。

    左边……没有。

    右边?也没有。

    难道是她多疑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许安发现视野的上方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视野移上一看。

    只见先前在拍卖册上的那些白袍少女,此刻竟然分别被悬挂于教堂顶下方。

    她们的双臂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张开姿势伸展着,分别被牢牢钉在木质十字架的左右两侧,下肢却呈现出蜷缩的模样。

    白袍外裸露着的皮肤更是显现出一种病态青白,随着那从破损窗户闯进来的风轻轻摇摆着,就像是一具具干瘪的人肉干。

    许安下意识地伸出手来点数,一、二、三……

    被这样悬着的只有六人,数量不对,还有一人去哪了?

    随着视野更加开阔,许安的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少了一个白袍少女,但却多了一个黑袍修女。

    正是那个在修女队列中处于领头位置的,名为贝蕾亚的修女。

    贝蕾亚半跪在教堂的中心位置,脸微微半仰着,手上捧着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写着《灵魂之歌》,许安先前听赵一铭科普过,这是降神会的圣经。

    “许安,你快过来看。”一道突兀且尖锐的人声猛地响起,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教堂中显得格外刺耳。

    于此同时,教堂内所有如同人偶般的人干仿佛被重新注入了活力,齐刷刷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冷漠与敌意,就像是发现了极为不礼貌的擅闯者,要将其生吞活剥一般。

    所有的眼睛全都在同一时间调整方向,隔着一段不算短的距离,直直地与许安对视。

    许安只觉得头皮发麻。

    但还不等她后退,教堂那沉重的门就被人从里面用力地彻底推开。

    推门的人竟然是小徐!

    陆夏的情报和自己的直觉都没有出错,他果然还活着。

    小徐脸上洋溢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止不住的笑容,他猛地一把掐住许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

    “你快过来看看。”小徐语气热烈得近乎疯狂,迫不及待地就要拉着许安往高处走。

    许安试着挣脱,但小徐用劲之大,大到她只是抬脚的动作慢了半分,手腕处就被小徐那巨大的拽力硬生生地勒红了一大圈,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许安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教堂的布局其实很像是剧院。

    教堂的中心区域就好似是一个舞台,而两侧的观众席则是向上延伸的台阶,越往后,高度就越高,整体看上去有些类似那种古老的角斗场的布局。

    许安被小徐死死地拽着,一路走到台阶的最高处。

    这里与第一排的木质长凳截然不同,摆着的是柔软舒适的小沙发,每个小沙发左右两侧还精心配备了一张矮矮的小茶几,小到仅仅只能放下几杯酒的程度。

    小徐松开许安,动作熟练地从小茶几上顺手拿了两杯酒,一杯递向许安,另一杯则被他自己紧紧握在手中。

    他轻轻摇晃了两圈杯中的血红色液体,那液体在杯中打着旋儿。

    就像是一副画作在画师完成后会用一块红布遮盖着,等到宾客们齐至时,再把红布揭开,让精心准备的艺术品展露在人眼前。

    很荣幸的,许安就是这位被邀请的宾客。

    小徐将身体慵懒地依在高台的栏杆上,他回过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骄傲和得意,“过来看看。”

    这酒既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也不知道曾被几人舔舐过。

    许安对它可没兴趣,略带嫌弃地把那杯酒又放回小茶几,然后跟着小徐同样来到栏杆处。

    两人站在这最高的位置,一起面向前下方的教堂中心。

    小徐的声音,悠悠地自许安左侧传来。

    “你听,仪式刚开始时的那曲《圣母颂》,舞台上的那几位少女,歌声是那般的圣洁无瑕,身姿又是那样的婀娜诱人。”

    “仪式开始后,灯光很快就会黯淡下来,充满荷尔蒙的声音,将在拍卖会上不停地翻滚、涌动。所有想要参与仪式的教徒们,大家紧靠在一起,借着彼此的身体,将那伪装的伪装狠狠地撕去。”

    “本该羞于见人的一面,会在这里被彻底地释放开来,在你眼前的这层舞台上,一切原始的欲望都变得如此堂而皇之。”

    许安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相类似的一幕,光与影,在此刻开始不停地交织变幻。

    “请您再次将目光,落入舞台,先是舞台的上方,再慢慢往下,慢慢地,最终,落入舞台的正下方。”

    “请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许安回答道:“修女贝蕾亚的尸体。”

    “是么?那请你告诉我,她此刻在干什么?”

    “祈祷。”

    “不对,她在赎罪!”一杯酒下肚,小徐的情绪也开始变得愈发高昂起来,声音都跟着提高了好几分,“她在替她的孩子赎罪。”

    小徐赞叹道:“多么伟大的母亲啊,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虔诚地请求神明宽恕她的孩子。”

    “你知道贝蕾亚她,所犯何罪吗?”

    “不知。”许安目光一凝,侧头疑惑,“不是,你还真喝啊?”

    兄弟,装装就得了,别真把自己也给装进去了。

    许安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嫌弃的味道。

    小徐:……

    撇开酒杯。

    “因为仪式被毁了!”沉默两秒,小徐重新调整好情绪,用手指着许安,大笑:“而你,就是那个可恶的渎神者。”

    “看吧,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的……”说着,小徐又转而面向许安,半截身子翻过栏杆,双手张开,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

    身为引路人,他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许安只当他是在发疯。

    虽然她和小徐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徐此时的状态很是不对劲。

    不说别的,单就那杯酒而言,小徐平常是绝对不可能主动去喝的。

    不过,这副身体,八成也是真的小徐没错,他那酒精过敏的体质,几乎是在第一口酒下肚的时候,脖颈处的皮肤就迅速红了一大片。

    许安拎着小徐的衣服后领,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人重新从栏杆外给拎了回来。

    小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脑袋,疼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糟糕极了。

    大概是发疯后遗症。

    思考片刻,许安直接给他来了一巴掌。

    两秒后,小徐捂着脸颊,大概是被扇懵了,但整个人安静了许多。

    如果一个男人故意装疯卖傻,那么你就应该给他一巴掌。

    ——原主“十一”送的那本《星际交友指南》里的方法果然有效。

    一巴掌下去,熟悉的小徐又回来了。

    “是陆夏让我进来找你的。”许安一边观察着小徐的一举一动,一边转动着手腕,要是小徐又开始发癫,她随时准备再补上几巴掌。

    “陆队?”听到陆夏的名字,小徐的眼神也跟着清明了几分。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其他人呢?”

    “都死了。”

    “死了?”小徐头疼得几乎炸裂开来,哑声问:“怎么死的?对了,今天是几号?”

    “不知道,这里面有些不对劲,时间流速可能和外面不一样。”许安揪起小徐,“有什么事等出去再想。”

    小徐刚准备起身,一副窸窸窣窣地声响突然从头顶传来!

    那声音听起来类似拉链被摩擦的锯齿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抬头望向被悬着的白袍少女们。

    不知何时,那些白袍少女原本蜷缩着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四肢依旧纤细,但是腹部却全都高高隆起。

    感受到许安的目光,腹部里的东西开始不安分起来,疯狂地蠕动起来,少女们的腹部随着这些东西的动作,由内而外地伸展成各种怪异的形状。

    先是一颗圆圆的东西,紧接着是两只手掌的形状,腹部里的东西隔着女子的肚皮,在好奇地与许安对视。

    小徐身为旁观者,感觉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背后的虚汗越来越多,甚至打湿了衣衫,黏糊糊的沾在皮肤上,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

    这是什么?

    精神污染?

    当他这么好奇的时候,先一步清醒过来的许安再次给了他一巴掌,随后冲他比了个快跑的手势。

    小徐赶忙收回自己纷乱的心绪,跟上许安的步伐,全程再不敢抬头。

    可不管他走到教堂里的哪一处角落,背后那几股赤裸裸地探视的目光一直如影如随,仿佛能够直直穿透人的后背,让他的脚步愈发慌乱,几乎要失去了正常的节奏。

    好在前方的许安,她似乎不会受到这些东西的影响。

    小徐跟着许安,两人刚下到距离地面只剩三层的时候,头上传来的动静变得更大了,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翻腾着。

    大概是头顶上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想要诞生了。

    小徐这么想着,一滴如同蛋清的液体恰好从半空滴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臂处裸露的肌肤上。

    这滴液体看上去又润又滑,呈现出透明的色泽,带着粘稠的质感,闻上去有股异样的淡香。

    好香啊,真想尝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小徐恍惚地伸出食指。

    许安又走下两级台阶,可身后跟随的声音却忽然停了,回过头,小徐正站在比她高出两级台阶的地上,一边舔舐着食指,一边乐乐地冲自己打招呼。

    “你又在发什么疯?”许安的脸冷了下来。

    她只答应了陆夏找人,但至于最后带回去的,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陆夏可没有作出过明确的要求。

    小徐张开嘴,僵硬地冲许安挤出一个固定弧度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跟个二傻子没什么区别。

    大概是又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被重新控制了。

    活人两万、死人一万,许安在心里默默地把这句话念上三遍,然后一步跨两级台阶,走到小徐身后,抬腿就是一脚。

    剩下的几级台阶,小徐也是这样被踹滚下去的。

    落地前的最后一下,他的脑袋刚好磕在门框边缘处,整个人就这么水灵灵的昏了过去。

    这下就省事多了,看着昏死过去的小徐,许安有些满意,她弯下身,扛起的动作做到一半,却又突然松了手。

    有人正在从背后朝她靠近!

    来人每走一步,许安都能清晰地听见一浓稠液粘黏在脚底,又随着抬脚动作滑落的声音。

    “啪嗒、啪嗒……”

    一步一步,声音越发地接近她。

    许安快速直身回头,但那人的速度更快,已经同她贴得很近了。

    不过一米的距离,许安恰好能够仔细地观察对方。

    眼白、眼黑、睫毛……以及嘴角那抹病态且疯狂的愤怒。

    修女贝蕾亚看上去像是已经彻底疯了,虽然在笑着,但嘴角几乎已经咧到了三角肌的位置。

    哪有正常人会这么笑的?

    许安甚至开始怀疑,光脑的翻译功能是不是出现了问题,这处地方到底哪里像是教堂,或许称之为疯人院更为贴切。

    从她进来到现在,遇到的人,就没一个正常的。

    许安自觉耐心见底,不开玩笑,她现在真的很想给贝蕾亚也来上几巴掌。

    万一有效呢?

    见许安想要有所动作,贝蕾亚迅速后退一步。

    许安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距离不够,巴掌扇不到目标。

    ……

    “哈哈哈,你打不到我吧。”贝蕾亚捧着自己的肚子尖笑起来,似乎玩弄许安的情绪是一件让她极为愉悦的事情。

    许安脸上表情不变,收回手,眼神就像是看邻居家无理取闹的熊孩子,平静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笑着笑着,贝蕾亚渐渐觉出了无趣,嘴角慢慢地平了下来,“你为什么不生气?”

    “跟一个孩子有什么好生气的?”许安语气平平,“我该怎么称呼你的?贝蕾亚?”

    “抑或是,贝蕾亚的孩子?”

    贝蕾亚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苍白和惶恐。

    “你长的是不是有些太快了?”许安的目光犹如锐利的箭,直直地盯着贝蕾亚黑袍下腹部的位置,随后偏过头问道,“嗯?你说,如果我把你打包卖了,我能因此获得多少报酬呢?”

    贝蕾亚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孩子和母亲,多么有意思的一层关系啊。

    确认了自己的猜想,许安终于才后知后觉的,彻底明白了拍卖册上土地和种子所代指的隐晦意思。

    种子也是先被深埋于土地之中,耐心等待着时机,待完成发芽,再破土而出。

    所以,在这里,新生儿诞生方式竟然是如同种子一般,先是寄生于母亲体内,再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活生生地从自己母亲的身体里撕裂出来,最后寄生于母亲的身体之上苟延残喘。

    这简直是对母女关系的一种莫大玷污!

    怎么……

    怎么会有孩子为了能活下去,亲手杀死自己的妈妈?

    许安的内心迅速被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所充斥,这种愤怒的情绪犹如汹涌的波涛,不断地牵扯着她的理智。

    她快要失控了!

    “你可真可耻啊,为了活下去,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妈妈?”许安半低着脑袋,语调飘忽不定。

    那声音听上去既像是对着贝蕾亚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

    “你胡说!”贝蕾亚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整个面部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扭曲,“我没有!”

    “是你!明明是你动手毁了仪式,你才是罪魁祸首,是你杀了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贝蕾亚双目怒睁,她的声音尖锐刺耳,仿佛要将许安生生撕裂一般。

    随着贝蕾亚尖锐的语调,几抹鬼魅般的小巧身影快速靠近过来。

    许安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双苍白如纸的小手从左侧骤然袭来,瞬间扎进她的肩膀!

    即使许安已经隐约看清了那双手袭来的轨迹,但它的出现实在太突然,根本来不及反应。

    情急之下,许安只能下意识的侧开身体,避开自己的要害。

    血肉被洞穿的剧痛从肩膀传来,许安的动作一滞,紧接着第二双、第三双苍白的手接连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迅速攀上她的四肢,死死扣住。

    许安几乎没有什么可供闪避的空间,只能勉强挪动身体,擦着心脏等重要器官避开些许,但如此一来,她周围的活动空间就越来越小。

    不过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她的身上就挂了六个诡婴。

    随着第六人的出现,许安已经彻底被锁死在原地,像是被关押在牢笼里的囚犯,动弹不得。

    不同于拥有一定智慧和思考能力的贝蕾亚,这些刚刚从母体中撕裂出来的新生诡婴完全是在凭借本能行事,就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趴在许安身上,对着许安又闻又嗅。

    贝蕾亚见此情景,兴奋地拍起手来,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你看,她们都很喜欢你呢。”

    贝蕾亚所言不假,许安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从她身上各处传来的湿冷触感。

    这些诡婴在吮吸她伤口处溢出的鲜血。

    “要不……”,贝蕾亚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来当我们的新妈妈吧?”

    这绝不是一个应该同意的好提议。

    妈妈和食物,这两者在这群非人生物眼里,恐怕没有任何区别。

    一旦她开口答应,等待她的大概率不会是所谓的“母亲”身份,而是成为这群怪婴的腹中之餐。

    身上的幼婴开始变得狂躁起来,她们加大了吮吸的力度,催促着许安赶紧答应这个提议。

    许安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淬碎了。

    但贝蕾亚却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默了半响,许安轻笑一声,“你们也配?”

    “这可由不得你”,贝蕾亚咧开嘴角,“没关系,你会答应的!”

    她看上去像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紧接着,一道悠扬的旋律响起,包括贝蕾亚在内,一共七张嘴同时开始吟唱。

    不愧是经过教会培训的,歌声婉转又悠扬。

    许安同她们离得太近,恍惚间觉得这首温柔的曲子听上去很是熟悉,就像是……就像是很久之前,她也曾听人给她唱过。

    是谁呢?许安努力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摇篮摇你,快快安睡……”

    可越是想不起来,许安就越是执拗地想从回忆里揪出那个人。

    “别唱了……都别唱了!”

    “给我住嘴!”

    “我马上就要想起来了……马上……就要想起来了……”

    许安的怒吼很快被歌声淹没,歌声仍在继续。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

    “等你睡醒,妈妈都给你……”

    扑通——

    恍惚间,许安重重摔倒在地,她呆呆望着教堂顶壁的圣母像。

    “米迦勒……”

    一个名字突然闪过她的脑海。

    *

    “小安醒啦?赶紧来吃早饭吧。”说话的人是米迦勒,她的妈妈,一位年轻又漂亮的优雅女士。

    “小安。”

    “再不起床就来不及了哦。”紧接着,爸爸那充满慈爱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带着些许催促的意味。

    许安轻轻应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翻身掀被正准备下床,突然发现了床边新铺的米黄色羊毛地毯。

    那柔软的色泽,细腻的纹理,正是爸爸答应要给她买的生日礼物!

    她盯着这毛绒地毯,迟疑了两秒,然后轻轻伸脚,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这触感果然如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就像是踩在云朵上一样。

    许安光着脚丫在上面走了两圈,直到米迦勒又进门催促她,她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停下,开始洗漱。

    “爸爸单位有事,今天实在是抽不开身,计划好的游乐园之行就让妈妈先陪你去,好吗?”

    爸爸手上端着两杯刚温好的牛奶,从厨房里走出,“等下了班,爸爸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游乐园,最起码,要赶上晚上的闭园烟火表演。”

    “我们小安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一定可以理解爸爸的,对吗?”说着,爸爸蹲下身,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神中带着几分歉意。

    她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她当然舍不得让她们难过。

    许安点头,主动送上一个理解的拥抱。

    吃过早饭,爸爸亲自驾车把她们母女二人送至游乐园的售票处,然后才急匆匆地赶去上班。

    这家游乐园是市里新开的,因此来这里玩的人有很多。

    玩没几个项目,许安就在旋转木马的排队区域捡到了一串钥匙扣。

    那钥匙扣上挂着一颗精致的金属小球,轻轻一晃,金属小球就会发出悦耳的铃铛声。

    遗失了钥匙,失主一定很着急吧。

    许安这样想着,乖乖的站回由米迦勒撑着的遮阳伞下,两人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终于等到前来寻物的失主。

    失主是个上了年纪的奶奶,她的身上有很浓的消毒水味道,闻起来像是医院的味道。

    同老奶奶礼貌告别后,许安跟着米迦勒一起去看了闭园时的烟花表演。

    爸爸实在是太忙了,一直等到晚上九点,烟花表演结束,爸爸也没能赶来。

    不过没关系,她一直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所以,她能理解爸爸的。

    晚十点,米迦勒关掉客厅灯,带着许安一起,两人围坐在餐桌前。

    一曲生日歌唱罢,许安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许下了六岁时的生日愿望。

    “我希望爸爸妈妈可以永远陪在我身边,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许安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鼓足劲儿,一口气吹灭了蛋糕上所有的蜡烛。

    “真快啊,一眨眼的时间,我们的小安都6岁了。”坐在桌对面的米迦勒微笑着站起身,伸手拿起了手边那柄锋利的刀具。

    许安多看了那柄刀具两眼,听说这是把来自德国的进口货,为了得到它,妈妈花费了不少的钱财。

    那刀锋在月光下泛着令人心颤的冷光,锋利无比,别说是切蛋糕了,切人都没问题。

    “妈妈,要不还是我来切蛋糕吧?”许安试图接过米迦勒手中的刀,可米迦勒却冲她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她靠近。

    “可真香啊”,米迦勒咽了口唾沫,轻轻把许安环在怀里。

    她的嘴角微张着,口水正不受控制地顺着她嘴角咧开的弧度,不停地分泌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许安肩上。

    许安感受着胸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面无表情地盯着米迦勒挥刀的动作。

    那动作既干净又利落,一刀接着一刀不停,米迦勒剜得又快又精准。

    真可惜,许安心想。

    除了体内不断流失的温度,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妈妈,你是想吃了我吗?”许安仰头问。

    夜晚微弱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米迦勒顿住身形,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许安的脸。

    慢了两个呼吸拍,她用颤抖的手指染着鲜血碰了碰许安的脸颊,“小安……”

    “这是第28次哦。”

    许安冲她笑笑,“妈妈,这是你第28次陪我过6岁生日哦,很高兴见到你。”

    “第28次?”

    米迦勒身形一僵,失神地呢喃道:“你还没死啊?”

    ……

    “你怎么还没死啊?”

    米迦勒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她将手高高举过头顶,势必要给许安狠来上致命一击。

    许安抬起那张染血的脸,动作更加利落且狠厉,先一步错开身位将一把匕首捅进米迦勒胸口。

    没用的。

    这幅场景,她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次了,多到她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曾在这幅场景中,在妈妈手下死过多少次了。

    自从爸爸妈妈把她一人抛下,独自前往新世界开始,每晚每晚,只要她睡过去,就会不受控制地开始进入可怕的梦魇世界。

    有时候是6岁,有时候是8岁,大多数时候,都是有爸爸妈妈在的温馨场景。

    虽然这些场景都曾在现实中真实发生过,可在梦魇世界里,她的爸爸妈妈每一次都会对她痛下杀手。

    就连这次也一样呢。

    无一例外。

    这些梦魇在一次次地磨灭她的记忆,试图篡改她记忆里美好的爸爸妈妈。

    次数多了以后,许安就不爱睡觉了。

    “啊……”

    米迦勒发出一声哀鸣,却丝毫不顾及身上的伤口,她将刀尖死死抵向许安心脏的位置。

    “你是想吃了我吗?妈妈?”

    “啊?你是想吃了你的女儿吗?”

    许安抬手打掉刀具,单手掐着米迦勒的脖子,一声一声地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和爸爸要把我抛下?”

    “既然把我抛下了,又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

    强烈的窒息让米迦勒额头青筋暴起,她的面容扭曲,再不复白日时优雅的模样,与许安记忆中的母亲形象相差甚远。

    许安手指贴着米迦勒的脖颈,清楚地感受着她的生命流逝。

    两人伤口处的温热液体混在一起,流淌得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猩红。

    许安盯着米迦勒看了很久,直到因为失血过多,米迦勒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冷。

    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拥有异能的缘故,许安发觉这次出现的米迦勒,力气远比之前要小得多。

    几乎没费多少功夫,米迦勒就在她的手中停止了挣扎。

    许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上的伤口依旧血流不止,鲜血打湿了瓷砖,拖出长长一道痕迹。

    她撑着墙壁,踩着地上粘稠的鲜血,缓慢地往外走,她得赶紧离开这里,这处梦魇世界快要崩塌了。

    许安踏出门,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天空就从墨黑色变成了血红色,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正在空中缓慢地眨动着。

    对方是在找她,许安心里很清楚,她得加快离开的速度了。

    远处,一辆挂着空座的出租车缓缓驶来,许安挥手示意,出租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出租车的前半部分已经变成了一条硕大的肉虫模样,司机坐在肉虫的身体里,降下车窗,探出脑袋来,大声喊道:“嘿,去哪儿?”

    司机的整个口腔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牙齿。

    许安斜倾着身子,能从他张开的嘴巴里直接看到他的血肉与内脏。

    “去心理诊疗室。”许安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好咧。”打表声响起。

    出租车发动的声音有些怪异,听起来像是肉虫贴着地面蠕动时所发出的声音,但对标上窗外建筑楼的位置变化,出租车又的确是在正常行驶着。

    许安只当是自己又出现幻觉了。

    达到目的地,正常的给车费,正常的下车。

    许安看着眼前已经变成一颗巨大蘑菇的建筑楼,坦然地走了进去。

    心理诊疗室在四楼,她的主治医生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手上捧着本最新的医学权威刊物。

    他一向好学。

    沙发前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地毯,看上去柔软又温暖。

    许安径直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羊毛地毯上,伸手,男人自然的给她递上一个白色药瓶。

    这是医生和病患间独有的默契。

    “最近过得怎么样?”男人问。

    “还行吧,感觉比之前要有意思。”

    许安拧开药瓶,将一整瓶药分成三份,跟嚼糖豆似的,一把接一把地塞进嘴里。

    “听说你最近收养了一个小孩。”

    “嗯”,许安垂着眸,看着挺乖巧,长长的睫毛在她脸颊上洒下一抹剪影。

    “你可得小心些,别把人给养死了。”男人又翻了一页,说出来的话像是调侃,但语调又听出不几分幽默的味道。

    听起来更像是冷笑话。

    “不会养死的。”许安手捏着地毯往身上一卷,大半张脸都遮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她很好养的。”

章节目录

今天也在学做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是安安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是安安呐并收藏今天也在学做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