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他怎么到府上来了?”

    棠陵惊惑,

    细细的眉毛蹙起,

    勾成个难堪为难的八字形。

    前世,册立她为太子妃的诏书,非常突然。

    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萧涉。

    宫里也从来没传出过半点风声。

    新婚洞房花烛夜,是她跟萧涉的初见。

    他见她花容月貌,明亮的眸子透出更为璀璨的耀目惊喜。

    她瞧他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心下欢喜十分。

    即使从前未见过,洞房花烛这夜,却是俩俩一见钟情,目成心许了。

    可惜,后来她跟萧涉之间竟然会渐行渐远。

    他厌弃她,觉得她不配被册立皇后,

    占着正妻的名位。

    “太子怎么会指名道姓要见我的。”

    她兀自翻下杨妃榻,整整睡出褶皱的藕荷色褥裙的下摆,笑道:“我一个没许字的小姐,久居深闺,绝不可能……”

    笑容顷刻间就僵在了脸上。

    虽说这世绝不可能见过,

    但上一世他们不仅结发为夫妻,还反目成仇了呀。

    熟得不能再熟。

    .

    重活一世,带着前世的记忆在十六岁醒来,

    她不愿重蹈覆辙。

    上辈子的确心如死灰了不假,

    可珍惜青春好辰光想要有滋有味活一回也是真。

    倘若萧涉也重生了的话,

    这点儿小心愿恐怕是达不成了。

    她上辈子跟沈望升私通,

    东窗事发也气焰嚣张,

    还说什么跟沈望升有露水姻缘一段,

    不枉人间走一遭。

    当时想着马上归阴,还有什么可顾忌。

    孰知会重生十六岁。

    又活一次。

    萧涉指名道姓要见她,

    莫不是大张旗鼓地上门算账。

    要是萧涉也带着前世记忆重生,

    那她前世所作所为,

    够萧涉粉身碎骨她数次不足惜。

    棠陵绝望地往榻上一瘫,

    “不然你去回禀我爹和太子,说我身子病重,怕过了病气给贵人。”

    “我担待不起,我们喻家也担待不起。”

    “求太子和爹爹饶我这一遭。”

    太子来访,

    必然是喻父接待。

    前世她跟萧涉成婚,她爹虽然觉得光宗耀祖,但也担忧她的下半辈子处境。

    寻常高门大院里已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

    幽秘重重的禁宫内,只会更甚。

    喻父性子可见一斑,死板庸碌,无能无为。

    不及邱侯爷能力过人。

    他们刚成婚,萧涉已明确表达出厌恶她爹的情绪。

    她夹在萧涉和老父中间,左右为难。

    身为太子妃,固然不能随意出入宫闱回娘家。

    写信和家里互通往来,倒无大碍。

    她和萧涉新婚,怕损夫妻情谊,连封家书也不敢多写。

    本打算位置稳固,夫妻情好,再殷勤修书,

    老父却在他们成婚一年后便病故。

    棠陵懊悔不迭,始终无法释怀。

    眼下八成是老父在前厅谨小慎微地接待萧涉,

    他又瞧不起父亲,

    想来喻父此刻应该如坐针毡。

    棠陵心下不忍,“罢了,罢了。”

    她叫住通传的丫鬟,

    “慢着。”

    “你还是去回禀他们,说我梳理衣冠,即刻便到。”

    .

    喻府前厅高深阔气,直通房梁的画屏前放着两把宽阔的梨花木交椅。

    喻父和萧涉分坐两侧,

    你来我往,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棠陵刚跨入大门,便被萧涉阴鸷目光上下打量一番。

    她没有冤枉他,

    她感觉到的这道目光的确是阴鸷冰凉,

    仿佛永不见光的深水潭。

    至于吗。

    前世她与沈望升有私,

    他已经赐死她一次,

    为什么睚眦必报到这一世也要寻仇。

    棠陵腹诽,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千万不能在萧涉面前失礼。

    六年夫妻,

    她了解他到连头发丝都了解。

    他存心报复,

    任何一个细节,

    都会被作为把柄大做文章。

    棠陵规规矩矩地跪下,

    给萧涉参拜行大礼,

    转身叫一声爹问候喻父。

    萧涉眸色晦暗,一双眼眸看不出喜怒。

    冷峻面庞上挂着浅薄的笑,

    像淡淡的水痕。

    他准棠陵坐下,她才坐定,他便开口,

    “陵娘,别来无恙。”

    棠陵后背绷得紧直,

    “小女久在深闺,从未与太子谋面。不知太子所言何意。”

    喻父笑意僵然,担心地朝她看过来。

    目光落在她脸上,

    带着平和温柔的担忧,

    叫她心头一暖。

    萧涉却侧过脸去,挥手示意喻父退下。

    喻父即使担忧不舍,却不敢也不能违抗萧涉,

    惴惴不安地退出前厅。

    老父走了,高耸宽阔的前厅只有她跟他。

    该死。

    怎么又是两人独处的情景。

    棠陵暗暗骂,运气真不好,才刚刚重生,还没有为重生高兴多久呢,很晦气的萧涉便上门来见她。

    萧涉端坐上首。

    郁郁地盯着她。

    棠陵扯动嘴角,面皮上露出笑意。

    忽然,萧涉起身,她眨下眼皮,他便到了她身旁。

    手搭在她肩膀上,似笑非笑。

    “真没见过?”

    棠陵保持笑容,“小女真不知道何时何地见过太子。”

    萧涉果真晦气。

    前世她跟正位中宫的邱梅盈同时陷在火场中,

    萧涉只身犯险冲进火海,

    明明她离他更近,

    他却瞥了她一下,

    头也不回冲进深处去救邱梅盈。

    他的漠然刺激到棠陵,

    她突然心头又起了一股劲儿,

    强大的求生意志支使自己从火场里爬起来,

    一步一颤往外头走。

    十来步,

    后背便被狠狠地重击。

    萧涉找到邱梅盈,背着她冲出火海。

    撞倒了棠陵。

    他没有回头,

    决绝的脚步踩碎了她的心。

    一根烧到爆裂的横梁砸下来,

    恰巧砸在她肩头,

    再往前一点,

    横梁的重击便会砸得她脖颈断裂。

    剧痛瞬间使她昏死,

    但她没死,侥幸捡回一条命。

    肩膀上却落下终生的伤残,

    平日里就算安安静静地坐着,

    也会隐隐地发疼。

    萧涉跟她之间多了更多的龃龉后,

    只要她说错话惹他不痛快,

    他便猛力地捏她肩头。

    床笫之间更过分,

    嫌她不够放荡满足他,

    便捏她的肩强迫她随他予取予求。

    十六岁她的身体很健康,

    萧涉手搭在她肩上,

    她惊了一跳,

    想瑟缩起身子躲他。

    转念一想,

    若是做出了躲闪的举动,

    不就意味着她有前世的记忆,习惯使然了。

    棠陵抬眸,笑意盈然,“小女待字闺中,太子殿下,男女之间有大防,授受不亲。”

    萧涉嗓音里染上似有若无的伤感,“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蓦然,

    他俯下身,

    俊逸面庞凑近喻棠陵,

    咫尺之隔。

    骤然放大的面庞吓得棠陵呼吸一滞,

    像杏子一样饱满的眼睛,

    瞪大到像成熟得随时坠落般。

    “太子自重。”

    “自重?”

    他嗤笑,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抬起,

    转而钳住她下巴,

    强迫她仰头直视。

    “有什么好自重的?”

    “又不是没亲过。”

    他凑她太近,呼吸的热气喷在她脸上,

    酥酥麻麻,催得她心跳如擂鼓。

    “孤想想,我们之前不止亲过,还与你曾经行过夫妻之礼,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真是畜生啊。

    棠陵心里重复骂着畜生,上辈子薄情寡义残忍地对待她,

    这辈子重生又轻浮放荡地过来撩拨。

    完全没把她当人看。

    棠陵克制自己,庄重自持,语音里却透出颤音来,“太子自重。”

    “小女自幼习文识礼,尚在闺中,不是那种随意放荡的女子。”

    “也是,你才十六岁,还没嫁给孤。”

    他的笑容瞬间森冷,

    语气里都像沁了毒,“陵娘,堕胎药和白绫都不要,偏偏选了匕首。”

    “刺中要害,血溅当场,神仙难救。”

    “陵娘,你真狠啊。”

    忽然周围气氛阴沉沉的,日光明明照进来,满室光明通透,却像阴曹地府凄寂冷然。

    棠陵被他陡然一惊,吓得快哭出来,脸上的笑终于扭曲成个极别扭的模样,

    “太子说笑了。”

    她笑比哭还难看,“小女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寻堕胎药、白绫还有匕首。”

    “太子说上辈子。可是这辈子就是小女头一次来世上做人,小女真不知什么前世今生。”

    “你前世伤在肩头。今生没嫁过来,更没伤到。孤的手突然搭在你肩上,正常人会躲。”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可是你生怕露出马脚,反而不躲。”

    棠陵暗里骂他十万遍了,

    真是无语至极。

    上辈子的恩怨已了,

    缘何阴魂不散。

    既然他后来爱上邱梅盈,

    难舍难分,

    既然她跟沈望升做下丑事,

    那这一世他大可以向天子请旨,

    择邱梅盈为太子妃,

    浓情蜜意,两相恩爱。

    棠陵身子绷得像根针,“小女不敢躲闪,是因为畏太子的威德。”

    “实不知太子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棠陵心砰砰砰乱跳。

    前世完全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

    所以她跟沈望升好了,

    所以她还要用话激他。

    可这一世,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怕萧涉。

    他是嗣君。

    要弄死她,动动小指头就可以。

    萧涉像是察觉到她的惧怵,主动离她半步远,“说了那么多话,还没有与你说正事。”

    手也放在椅背上,

    高大身材和长臂围出一大圈,

    仿佛是将她置在他的羽翼之下。

    “你猜猜,孤要和你说什么。”

    她属实是不知萧涉在发什么疯,

    平静微笑着的他,

    比任一时候都吓人。

    唇瓣间似乎黏住浆糊,

    半点儿也张不开。

    “啧啧,怎么吓成这样。孤就那么吓人?”见她面色煞白的可怜样,萧涉似乎良心发现,自己给了答案。

    “明日沈望升去许国公府下聘。”

    “孤要你一同与孤去参礼。”

    沈望升,

    那个狼子野心却哄得她心花怒放的乱臣贼子。

    这人的名字,

    也像上辈子捅得自己血流成河的匕首,

    棠陵不知怎么就浑身无力,靠在椅背上,泛白的小脸惨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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