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舟盘着腿坐在床尾,看着海西给那厢喝酒的阿游打着电话。她自己也带着一点酒味,闻着是葡萄味儿,酒味环绕的人半坐在窗边榻榻米的团坐垫上,时不时瞄他一眼,看起来是清醒的,只是语气有些不耐烦。

    两个人同处一屋,气氛登时有些尴尬。

    “对啊,你最好给我个解释。为什么往我房间里藏人?”

    藏人?他嘴角颤动,这个用词是不是不太妥当?

    海西转头抬眸对着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徐一舟。”这一轻声回应,说名字说得字正腔圆,嗓音也是极好听。

    海西右耳里是当地口音混杂的普通话,忽而来这么一下,勾人得紧,她微嘟起嘴,对着电话,“徐一舟。”

    也是字正腔圆,连语气都一模一样,明摆着就是刻意学他。

    徐一舟突然就不是很紧张了,轻轻一笑,又看她一眼。觉得有趣,她好像恼的不是他,应该是那可怜的阿游。耳朵听着海西清冷的声音,他默默地穿上鞋子,等待她发号施令。

    “那我去秀阿婆那睡一晚。”

    “你下次要告诉人家房号!左右不分还瞎指!”

    她打电话的时候单手撑在木板上,身子慵懒地向后仰,看着地上,气呼呼地说这说那。对房间里忽然出现的男人,倒是丝毫不紧张,这松弛感是天生带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嘟嘟两声电话挂断了,海西看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阿游左右不分,你应该是右手最里面那间房,305。这里是301。你今晚就在这睡着吧,别乱翻东西,我去和秀阿婆睡一晚上。明早上阿游给你们腾一间房再换过去。”

    “啊……”徐一舟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缘由,回想了一下又疑惑问,“但门怎么会是开着的?”

    海西认命般叹息,对阿游的粗心无奈至极,“下午下雨的时候阿游帮我收了衣服,那会儿忘了把门关上了。这不靠谱的。”

    “还有,你那把钥匙应该是305的。”她又指了下电视机下放着的那把钥匙,一下子这乌龙事件的线索就串起来了。

    床上那几件T恤还真是她的,一米七的身高,确实是和阿游差不多。但徐一舟一个大男人,是不会做出占用女孩子的房间这事的。

    “抱歉,真的很不好意思。你还是睡在这里吧,我收拾一下去305睡就好。”

    “不用,305是个老爷爷,这快十点多人家已经休息了,你进去给人家吓死,还得闹一下。”海西想得很周全,没有留给徐一舟选择的权利,直接安排好了一切。

    她很快速的搜罗了几件衣服,带着她的牙刷、杯子,毛巾耷拉在瘦弱的肩膀上。给门带上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句,“可别乱翻东西哈。”

    徐一舟的反应都没跟上她的速度,但也感受到了她的一丝不愉快,他原本觉得她肯定会将他赶出去,但没想到她向后退了一步,那种容忍似乎是因为他是客人,而不是只把他当作闯进房间的陌生男人。

    她处理突发状况十分娴熟,条例清晰,很不像是个茶馆的店员,倒像是村里的干部。毕竟在老窝被端了的时候,她很迅速的拎清楚了一切情况,没有怨过他这个无辜人。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茶馆是兼职吗?

    思索了片刻后作罢,他还是起身收拾好了行李,大致铺了铺被子,轻轻地将301的门合上。

    海西今天离开茶馆后,就和李璐回了她家,夜晚也尝了一些李婶酿的葡萄酒,她酒量不错,喝的不多。只是很疲惫的回到房间,发现竟然有人偷家,期待的这一晚清梦又推迟了。

    酒劲带出来了些平日里不常见的小性子,包括学徐一舟名字的那一句。秀阿婆宠溺的看着她一系列的睡前准备动作,又碎碎念了阿游一个晚上。

    好在秀阿婆身上有属于老人家特有的味道,像是太阳晒过的被子,暖洋洋的。她把额头埋在阿婆的肩膀上,听得她宽厚温暖的声音在头顶上呢喃道,摇篮曲一般轻柔,竟也扫去了所有烦恼。

    “海西啊,石瑞宽老找你去县城干什么啊?”

    “这个月忙得都看不到你啦。”

    “他啊,想找个老板在东街开餐馆。”

    “开餐馆?开餐馆老是找你干什么?”

    “我哪知道嘛……”

    海西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呼吸渐渐均匀,漆黑的夜包裹着美梦。

    红日破晓,清晨,那安村里的温度又渐渐升高,南方的夏就是这样,暴雨就像给锅里灌满了水,现在又小火炖煮,出了门的人发现自己就是蒸笼里的包子,燥热难耐。

    海西醒得早,七点多就起来了,今天石瑞宽非要拉着她去村委会开会,商讨餐馆的事。刚走到民宿前厅,眼前的景象让她不自觉张开了嘴,又屏住了一口气。

    前台对面的沙发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手臂抬起来遮住了上半张脸,留出了半个鼻子和紧闭的薄唇,被朝阳照的发光。原本放在沙发靠背上装饰用的红色刺绣毯子此时正随意的铺散在他的身体上。沙发边上是他的黑色登山包,拉链妥帖的合上了。

    是徐一舟,显然,他一晚上都是在沙发上度过的。

    路过他的脚步被人刻意的放缓了,像是房檐上闲庭信步的小橘猫,步伐轻巧无声,小猫把前厅的门关起来,将还未彻底升温的阳光挡在了外边,一点一点从他的脸上滑落。

    约莫十几分钟后,睡梦中的他无意识地挪下了抬得酸胀的左手,梦未断开。

    那安村的村委会就在村篮球场的旁边,所以一大早许多阿公阿奶都凑在边上坐着,看着昨天旅游团的爷爷奶奶在篮球场上晨练,竟是些新奇的动作,太极啊,八段锦啊,新奇得很。

    海西在门口就遇到了石瑞宽,石瑞宽是德宏县人,身材比较强壮,五官深邃,特别是那双眉眼,又大又明显的双眼皮,带有些少数民族的特色。两年前在大城市读完大学毕业后就直接选调生下乡,现在也不过26岁,他到德宏县下的那安村任职,短短一年就被选举成为村主任。

    这一年,在他的协调下那安村的旅游确实是初见成效,所以村民们对他十分认可。

    “石主任,早上好啊!”出门干活的五爷路过碰到他,热情的打招呼。

    他才刚看到海西,听到身侧的声音,忙不迭先转个头回应,“好啊!五爷这么早,去后山放羊呢?”

    “哈哈哈哈是啊,石主任你先忙!”

    谁成想,石瑞宽拉住他,和他多聊了几句,两三分钟后,才走到站在门前等他的海西身边,解释道。

    “他家前几天丢了头羊,在黄果山里面,我猜是羊被吓着躲进山里了,啧,今天得叫人帮他去找找。”

    “嗯那确实要去找找。”海西附和着。

    他一边带着海西走进门,又念叨着五爷的事情,好像说出来就能在心里的备忘录小本本上记下。

    会议室里加上海西只有五个人,除了石瑞宽外,剩下的只有黄副主任。

    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刚从县里调过来的委员,小谢和小蓝,他俩是第一次见到海西,她今日只是简单的穿了件宽松的纯黑色T恤和墨绿色工装裤,所以视线自然而然地聚焦到那巴掌大般精致的的脸上,初见总是容易令人片刻分神。

    至于海西,她其实只在那安县呆上了一年,倒是被当成半个编外人员来用了。石瑞宽去过大城市,知道大城市的人才是不可多得的,可劲儿薅着海西这只羊身上的毛。

    “好的,人够了我们就开始了。”石瑞宽坐在朱红色的木凳子上,先是偏头看着海西,言辞诚恳,“先是感谢一下海西来帮助我们的工作,餐馆这件事没有你的帮忙肯定是很难推进的。”

    海西看着桌上的人,轻轻点点头。

    “然后和各位汇报一下餐馆这个事情。小康茶馆旁边的空地我们打算引进香山市有名的餐馆品牌,“向阳府”。简要介绍一下,他家餐厅主要是投资在富有民族特色的旅游地区,像桂市的壮乡系列,香市的藏味系列,都能成为当地的新名片。”

    “我呢,也想给我们那固村创造这样一张名片,瑶族系列。这个月我和海西已经到县里和相关负责人碰过面,切实的表现了我们想法。”

    黄副主任三人握着手中的笔,时不时在黑色笔记本上记下两行黑字,海西就盯着这黑色的漆面会议桌。

    “他们的意见怎么样?”黄副主任追问。

    “目前看是挺有意向的,明天我和海西去县城,跟他们总经理吴阳见个面,争取邀请他到我们村来视察视察。”

    “那村里真得好好准备准备!”

    “是的,要辛苦大家配合一下接下来的工作。”

    接下来他们三人对着村里需要改善和注意的地方一通梳理,将近去了快1个小时,海西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像是认真又有点走神般的坐着。

    “海西,你有什么意见吗?”突然起来的一个点名,就像唤醒了个打坐小菩萨。

    海西抬眼,感受到小谢和小蓝目光如炬,他们的笔记本上黑乎乎一片,顿了几秒,她娓娓道,“村里最平常的状态已经很好了,没什么需要补充的。”

    是没有意见需要补充?还是村里不需要补充呢?海西一番话倒是令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惯性使然的记下来了。

    会议不一会儿就结束了,海西悄悄打了个哈欠,和他们道别后就慢慢走回游山民宿。

    身后,小谢偷偷凑到黄副主任旁边,“黄副主任,海西姐为什么会参与这么多工作阿?”

    他故作深沉的推推眼镜,“东街这一年的发展主要还是她的主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什么主意啊?”

    “那个黄果山拍下来的照片啊,还有东街商户的瑶族风格招牌,都是她找人设计的,果然年轻人思维就是跟得上潮流!”

    “什么?”两脸震惊!

    阿游一早起来就发现了徐一舟在前台沙发前坐着,拔腿就开始弥补他的过错。还好旅游团的爷爷奶奶们走得早,腾出的房间有几个,他赶忙收过桌子上退房的客人留下的几把房钥匙,麻溜的收拾了房间。

    “舟哥!不好意思!昨天是我脑子太笨了,这个给你新开了一间房间,晚上让于哥也换过去。”他带着徐一舟到原本该去的305房间,上楼梯时连连道歉,那张黝黑的脸上愁容都快挂不住了。

    “我没事的,”徐一舟笑着安慰道,还是忍不住苦口婆心多说了句,“以后还是多注意些吧,那个女生自己住遇到这样的事比较危险,房间里可能还有贵重物品。”

    阿游一听,越发觉得舟哥是个可靠的人,连连摆手,“不会的,她房间里最贵重的物品就是她自己了。”

    这话顿时让徐一舟哑然失笑。

    于立起床后,也把东西搬进了305。两人昨日推车经过东街尾的时候看到了一家修理店,银色的推拉门紧紧的关上,可能是因为下雨店家也先关门了,于是就先把车子停放在店门口,再过来找的住处。为了赶上车队的进度,他们得赶紧去修车。

    两人刚一同踏出门槛,阿游小跑着跟上来,他昨晚上已经听到了修车这件事,“哥!哥!等等我!”好不容易赶上他俩,搭上于立的肩膀,“老李头昨晚上喝酒了,今天不知道起没起床,我带你们两个去找他。”

    果不其然,现在快正午了,那一面银色的推拉门还是关住的,门的前边是石渣整平的地,上边排齐倾斜停放着两辆黑色的摩托车,只不过一个是安全感满满的踏板车,一个是张扬帅气的拉力车。

    阿游给李叔拨通了好几个电话,都被还在被子里的他无情的掐掉,扰了几分钟厚,接通的瞬间就遭到了劈头盖脸的怒骂。

    李叔一声怒吼几乎震碎他的手机,阿游不得不拿开了一点距离,整张脸皱在一起,耳朵好痛。

    “阿游!你干什么啊!一大早的,有什么屁快放!”扰人清梦者罪该万死,这个是海西教会他的道理。所以,他好声好气的和他说了许久。

    修车店对面十几米就是小康茶馆,徐一舟刚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看到暂停营业的牌子时候,他的眼底弥漫着难以察觉的笑意,老板还真是随性,那想必她今早可以睡个懒觉了吧,不像李叔一样。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半个小时后,李叔头顶乌云,黑着一张脸,他本来长相就有点凶,宽鼻梁厚嘴唇,嘴巴时常都是抿着,现在起床气还未散去,眼神蔑视的看向店面,甩着个手从村里走出来,还有点村霸的模样。

    那架势汹汹,阿游不由得咽下一口口水,手心微微渗出一点汗,在他身侧的两人竟也紧张了起来,这三人站着活像个踢皮球砸碎了玻璃等着挨训的毛孩子。

    “哪个车?”李叔蹲下解开推拉门的锁扣,一把扬起门。

    他口音比较重,带着南蛮地方人的粗狂,于立赶紧屁颠屁颠地推出来他那踏板车。

    提着电钻的李叔蹲下,叼着烟,绕着踏板车一圈拆,将塑料罩外壳脱出来,嘴里嘟囔着,“踏板车就是麻烦。”

    接下来再排气管拿下来。他正要起身进店换工具,徐一舟一把将扳手递到他面前,真有眼力见,还懂点车子,心情微微舒畅的李叔这边抽只手出来,抖了抖烟灰。随后轻松拽下杠盖和摇臂架几个螺丝,麻利地将最深处的缸筒活塞拿出来。

    徐一舟也蹲在旁边看着,“这感觉不能用了吧。”

    李叔看着这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语气稍微没那么凶,“这个换掉,我这里没货。”甩下一句话,就进店里擦手去了。弄得三人原地愣住,这上哪找零件?

    谁知他又飘来一句“我下午去德宏拿货,明天下午修给你了。”说罢也不再理会他们。

    “那就麻烦李叔了!我给您留个电话,修好了再给我打电话,到时候我再来拿车。”哪管李叔的脾气,徐一舟在店门口桌子上看到了破破烂烂的顾客信息册子,抓起笔就是写。

    于立看着也紧张,就怕哪里得罪他,修车没下文了。

    李叔坐在店里的小木凳子上,不耐烦地冲着他们摆了摆手。赶紧走,看着烦。

    正午,太阳当头,徐一舟三人在东街上随意找了家面馆解决了午餐。

    现在的情况要在那固村多呆一天,徐一舟决定好好逛逛瑶寨,于立举双手赞成。

    作为那固村仅三民宿的老板,阿游尽职尽责,带着他们走东街,看壁画,品油茶,尝粽粑。可东街就那么短短1km不到的路,才过了两个小时,就几乎要看完了。

    这边阿游刚挂掉电话,兴致勃勃的说,“舟哥!立哥!要不我们去爬黄果山吧,最近黄皮果熟了,还可以摘点回来吃。”他向身后一指,那错落有致的村子上面就是座茂密植被覆盖的大山。

    黄皮果是南方地带独有的水果,土黄色的外皮,裹着香甜的肉,外形像葡萄一样一串串的,黄果山上就有很多野生的黄皮果,秀阿婆每年都馋得很,总是让大家摘好多回来酿酒。

    “黄皮果?没听说过。好吃吗?”于立傻乎乎的追问。

    “好吃的很!刚好民宿两个小姐姐要去观望台拍照,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徐一舟没有意见,林子里总比光秃秃的东街要凉快吧。

    说罢,三人动身往民宿走,只听得阿游叽里呱啦说了好多黄皮果和黄果山。

    “诶哈哈,今天好多人,路上就好玩多了,李璐也说要去呢!”

    “哦?李璐。”

    他眼眸一弯,荡漾开星光点点的光,不自觉浮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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