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这个妖女逃掉！”
乌泱泱人群中一张巨大灵网盖下，万道金芒可与天光争耀。
“昔年此妖出世，伤我月陵弟子数千，此番若不能杀她，日后再无机会！”
残阳萧瑟，沧波翻涌。
燕白躺在大阵中央，四肢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挣扎间宽大袖袍滑落，露出的半截皓腕上缠着密密麻麻金色灵纹，灵纹在体表割开道道血痕，顷刻间洇红了素白衣衫。
困仙阵，顾名思义，纵是仙人也难逃。
轰隆——
海水拍击崖岸，扬起数丈波涛，赤红的双瞳穿过漫天水雾，看到了那个青衫剑修。
他站在一众世家弟子中，神情淡漠，好似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放！”
灵网挟着势不可当的力道压下，燕白身躯狠狠一震，体内气血翻涌，眼前也蒙上了一层血雾，恍惚又见到絮絮飞雪中，貌若谪仙的青年奄奄一息向她求助。
——赫然是当年的莫风月。
燕白出生北海第二界，是天生地养的海妖，千年化形，万年上岸。
妖族向来实力为尊，她定居于此多年，被各处大妖接连挑战，时日一长，反倒成了北海无冕之王。
后来距飞升一步之遥时遇上瓶颈，修为再难寸进，原本打算回到海中沉睡，但变故发生在三年前。
那年她去雪域，回来路上遇到个遍体鳞伤的小道君，将他带回北海。
此人名叫莫风月，是个散修，居无定所四方漂泊，本是一时兴起才救的人，谁知他分外能干，会劈柴烧饭，能念书解闷，常对她道：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做些琐事，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燕白将他留了下来。
莫风月性子冷淡，话少但做事认真，燕白使唤他格外顺手，虽说这片海域愿意被她差使的小妖数不胜数，但燕白嫌弃他们聒噪，十条腿八只手总是乱打架，不如莫风月能干、细心、养眼。
他学东西很快，做事也格外合她心意。
燕白去集市上买支蝶纹嵌珠金簪回来把玩，莫风月知她不会挽发后，便会默不作声去学，往后日日为她梳发上妆。
他如玉的指尖在她长发中游走，清隽的眉眼温柔又认真，潮涨潮落的“哗哗”响动中，青年清浅的话语声如珠坠盘般悦耳。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
后来他们结为道侣，是水到渠成的事。
燕白生性洒脱，求道成仙也不过是为了更强大的实力，本对这世间无甚留恋，后来觉得有个道侣相伴也不错。
她的道侣总口是心非，明明喜欢缠着她却死不承认，冷着一张脸却偷偷红了耳垂，描了无数她的画像，却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是个十足十的假正经，然独独得她偏爱。
燕白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直到今日，恰逢她一年一次的虚弱期，早些时候莫风月喂了她一碗糖水，又出门去买她要吃的梅花糕，她摊在躺椅上昏昏欲睡至午时，只等到一座拔地而起的困仙阵，一群蓄谋已久的人修。
——以及人群中的莫风月。
“为什么？”
其实不想知道答案，背叛就是背叛，但还是问了。
领头的黑衣长老介绍道：“这位是我月陵莫家少主，你这妖物自视甚高，想来不曾知晓。”
月陵是人修聚居地，以元、尤、莫、姜四大修仙世家为首，人妖关系向来不好，但生来得天独厚的大妖，从不将人修放在眼中。
燕白轻笑一声，意识到自己阴沟里翻了船，她确实不知晓这位莫少主。
“数年前我尤家家主窥得天机，知你日后将造下无数杀孽，于是天道降下诛邪之剑，选了莫少主做执剑人，今日你之落网，实为众生之幸。”
尤长老此刻心中有庆幸，有快意，亦有惧怕。
莫风月并未开口，曾经深情的眼眸中倒映着血色与金光，眼神冷得如坚冰一般。
燕白周身三丈之外，被一众人修围得水泄不通，人流一眼望不到头。
“想杀我？何必找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低低笑着，“怎么，以为这便能困住我吗？”
只见灵网下的大妖抬了抬手，身上繁密复杂的符文竟开始溃散。
她躺在血泊中，颈间覆上一层墨蓝色鳞片，肌肤冷白，朱唇点血，半边芙蓉面沐在昏黄光晕里，显得妖冶而奇异。
海波翻涌着剥落沿岸崖石，震耳的轰鸣声中，唯她声音字字清晰：
“来，试试。”
浩瀚磅礴的灵力自阵心涌出，朝人群覆压而去，一时间，众弟子如风中烛火摇摇欲坠，不少修为较差者直接被掀飞出去。
“不好！这妖女要强行破阵！”
若让她逃出困仙阵……
他们齐齐打了个寒战，灵力不要钱般朝着大阵灌去，然而阵上光芒依旧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直到燕白灵力一滞，气血倒流，忽地呕出一口血，大阵又重新亮起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燕白眼前一阵发晕，她于阵中抬首，面色难看极了。
为何灵力会逆行？
她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碗糖水。
“是你？”
为何不狡辩？
“说话！”
莫风月清浅的目光移至她身上，许久，才淡淡道：“是我。”
“催动灵力就会毒发，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温言细语，如珠如玉。
字字都沾着蜜一般的毒。
他向来喜欢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曾经燕白以为他内敛，如今看来，分明是虚伪，是掩饰，是极力隐藏的杀意。
也是她睁眼瞎，那双眼中的无情，竟是今日才瞧出来。
尤长老道：“莫要与这妖女多言，我们合力杀了她！万万不能留下祸患！”
燕白闻此，不禁嗤笑一声。
尤长老颇为不满，皱眉道：“我等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只是你生性凶残，今日留你一命，必定后患无穷！”
“生性凶残？后患无穷？”
燕白玩味这两个词，忽然大笑起来。
“我又何曾滥杀无辜？要你们这么多高手来围杀？”
只听尤长老冷哼一声：“虽今日无甚大罪，难保他日不犯错，留着你这妖孽，终究是个祸害！幸而家主算到你来日必成祸世魔头，为免生灵涂炭，特派我等前来诛杀。”
语罢，他回身对着莫风月，言辞间尽是对妖族的轻蔑：
“莫少主，妖可不懂何为苍生大义，只会以武犯禁。尤其这种无父无母的孽畜，生来受上天眷顾，修行一日千里，却为非作歹杀人如麻，终究是没有人性，比之邪修好不到哪里去！你还不速速动手，助我杀了这妖女？”
莫风月皱眉。
“好个不要脸的老匹夫！”
一声厉喝自苍穹处传来，形影未见声先至。
“是为着正道？还是为了一己私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是没脸没皮还是铜墙铁壁？我混迹北海多年，还没见过这样厉害的防御之术！”
凌厉的罡风朝着尤长老袭来，他璇身一躲，不曾想这罡风紧追不舍，硬是拐了个弯将他击飞出去，才消失无踪。
他捂着流血不止的面颊，愤而起身回望。
天边有道流光划过，伴随着响亮的尖啼声，一长角、鹰嘴、似鸟有鳞的妖兽疾驰而下，落到地面变成一个红衣金冠的少年。
北海是三不管地带，人妖鬼混杂而居，其中不乏有善战爱战者。
此处海岸便有只妖名仓睚，妖称北海小霸王，极爱与人比试，打从多年前输给燕白以后，隔上一段时间就来找她约架，誓要让她跪地求饶，两人就这样打了几百年。
燕白一直以为他视自己为死敌，不曾想仓睚竟会来帮自己。
“怎么？打我的时候没见你手软过？如今倒是狼狈！我早说过人修狡诈，一个凡人就将你算计至此，真是丢我们妖族的脸！”
红衣少年看向莫风月，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厚、颜、无、耻。”
语罢，他只身闯入人群中，准确找到掌握阵眼的那些修士，一爪下去便掀翻一串，搅个天翻地覆，给了燕白喘息的机会。
燕白撑着地，渐渐站了起来。
眼见着大阵又开始动摇，尤长老急得眼睛都红了，惊惶喊道：
“莫少主！这魔头如今便这般厉害，若是让她逃走，后果不堪设想啊！”
莫风月的手慢慢握上了剑柄，寒刃的冷光一寸寸从剑鞘中释放出来。
耳边是轰隆隆的浪声，他古井无波的眼中只有大妖血色的身影。
眼前浮现的，是燕白。
是她浅笑盈盈时那一场飘摇花雨，是她懒懒倚在海岸上的餍足模样，亦是雪域第一次相见时，对方玩弄人心、嗜杀成性的凶残。
心脏处传来的酸涩感，似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悲痛，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抽出了那把剑。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仓睚气急败坏的怒骂声。
一个黑衣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广袖一扬，便将仓睚的灵体收入锁魂铃中，再一掌劈上此妖肉身，那强悍的血肉之躯竟转瞬炸成一团血雾！
“你们这群虚伪狡诈的人族，竟敢偷袭！快点将小爷放出去！否则将你们扒皮抽筋，啖血食肉都不为过……”
黑衣男人冷脸收起锁魂铃，所过之处众人俯首退让。
尤长老拱手一拜：“元家主。”
元家主没看他一眼，反而侧头对着几个弟子：“还在等什么？等她逃出来？”
他语气平静，却不怒自威，几个弟子瞬间领会到他的意思，咬了咬牙，竟是当场血祭自己，只为将妖女困杀阵中。
“莫少主，你在等什么？”
阵法压制下的燕白，此时浑身已无一处完整皮肉，她昂首长啸一声，如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开，魂灵都震颤一瞬。
这一刻，泛着金光的大阵轰然崩塌！
下一瞬，一柄长剑穿心而过。
赤金竖瞳皱缩，垂落的睫羽缓缓抬起。
燕白的视线移到莫风月不染纤尘的衣衫上——那衣裳还是她今晨选的，觉得他穿青色好看。
如今，只在杀她时，衣摆沾了几滴血迹。
好！好得很！
她冰冷瘆人的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终是不甘地阖上眼，仰面倒去。
自此，北海大妖，亡与人族第一剑下。
翻涌的海浪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海风夹杂着潮湿的腥味扑面而来。
元家主瞥了一眼，道：“这女妖浑身是宝，莫要弃之不顾。”
这意思是……分尸？
大妖原型不知是什么，死了也维持着人形，弟子们有些犹豫，他们都非大奸大恶之徒，面对与同类一般无二的尸体，很难下得去手。
元家主又提醒：“别忘了那一千弟子如何死的，她总要为自己的孽债赎罪。”
“是她做的？”
众人不敢置信，面上出现恐惧愤恨的神色，他们中不少人是那场浩劫的受害者，此刻皆红着眼站出来。
谁知，刚碰到燕白的尸体，一簇幽蓝色的火苗忽然燃起，众人慌忙退避，却是为时已晚。
这火焰不知是何邪物，触之则燃，寒凉至极，顷刻间便烧死数人，唯一活下来的那个，还是莫风月眼疾手快斩了他一臂，才堪堪保下一条命。
四周温度不断下降，空气翻滚扭曲着，小院好似落入一片幽蓝色的海，跌进一场安详的梦境，在醉人的瑰丽中被吞噬殆尽，不消片刻化为废墟焦土。
风起，吹开灰烬飞扬。
元家主见一无所获，愤而拂袖离去，众人亦随之离开。
数日后，一个黑衣人来此，轻飘飘抬手熄灭这簇幽火。
她阴沉着脸，骂了一句“废物”，而后将那副如玉的骨架随手扔进海中，只带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妖丹离去。
若那群修士还在此，恐会惊骇——这人竟与燕白长得一模一样！
白骨沉入水底，似有意识般四处漂流，直到被人自河岸打捞出。
那人惊吓过后，不免同情，于是枯草一裹，找个地方埋了骨。
年岁逐流，春秋代序。
百年后。
一粒光点没入灰黄的大地中，不过数日，有只枯瘦苍白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
乌泱泱人群中一张巨大灵网盖下，万道金芒可与天光争耀。
“昔年此妖出世，伤我月陵弟子数千，此番若不能杀她，日后再无机会！”
残阳萧瑟，沧波翻涌。
燕白躺在大阵中央，四肢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挣扎间宽大袖袍滑落，露出的半截皓腕上缠着密密麻麻金色灵纹，灵纹在体表割开道道血痕，顷刻间洇红了素白衣衫。
困仙阵，顾名思义，纵是仙人也难逃。
轰隆——
海水拍击崖岸，扬起数丈波涛，赤红的双瞳穿过漫天水雾，看到了那个青衫剑修。
他站在一众世家弟子中，神情淡漠，好似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放！”
灵网挟着势不可当的力道压下，燕白身躯狠狠一震，体内气血翻涌，眼前也蒙上了一层血雾，恍惚又见到絮絮飞雪中，貌若谪仙的青年奄奄一息向她求助。
——赫然是当年的莫风月。
燕白出生北海第二界，是天生地养的海妖，千年化形，万年上岸。
妖族向来实力为尊，她定居于此多年，被各处大妖接连挑战，时日一长，反倒成了北海无冕之王。
后来距飞升一步之遥时遇上瓶颈，修为再难寸进，原本打算回到海中沉睡，但变故发生在三年前。
那年她去雪域，回来路上遇到个遍体鳞伤的小道君，将他带回北海。
此人名叫莫风月，是个散修，居无定所四方漂泊，本是一时兴起才救的人，谁知他分外能干，会劈柴烧饭，能念书解闷，常对她道：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做些琐事，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燕白将他留了下来。
莫风月性子冷淡，话少但做事认真，燕白使唤他格外顺手，虽说这片海域愿意被她差使的小妖数不胜数，但燕白嫌弃他们聒噪，十条腿八只手总是乱打架，不如莫风月能干、细心、养眼。
他学东西很快，做事也格外合她心意。
燕白去集市上买支蝶纹嵌珠金簪回来把玩，莫风月知她不会挽发后，便会默不作声去学，往后日日为她梳发上妆。
他如玉的指尖在她长发中游走，清隽的眉眼温柔又认真，潮涨潮落的“哗哗”响动中，青年清浅的话语声如珠坠盘般悦耳。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
后来他们结为道侣，是水到渠成的事。
燕白生性洒脱，求道成仙也不过是为了更强大的实力，本对这世间无甚留恋，后来觉得有个道侣相伴也不错。
她的道侣总口是心非，明明喜欢缠着她却死不承认，冷着一张脸却偷偷红了耳垂，描了无数她的画像，却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是个十足十的假正经，然独独得她偏爱。
燕白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直到今日，恰逢她一年一次的虚弱期，早些时候莫风月喂了她一碗糖水，又出门去买她要吃的梅花糕，她摊在躺椅上昏昏欲睡至午时，只等到一座拔地而起的困仙阵，一群蓄谋已久的人修。
——以及人群中的莫风月。
“为什么？”
其实不想知道答案，背叛就是背叛，但还是问了。
领头的黑衣长老介绍道：“这位是我月陵莫家少主，你这妖物自视甚高，想来不曾知晓。”
月陵是人修聚居地，以元、尤、莫、姜四大修仙世家为首，人妖关系向来不好，但生来得天独厚的大妖，从不将人修放在眼中。
燕白轻笑一声，意识到自己阴沟里翻了船，她确实不知晓这位莫少主。
“数年前我尤家家主窥得天机，知你日后将造下无数杀孽，于是天道降下诛邪之剑，选了莫少主做执剑人，今日你之落网，实为众生之幸。”
尤长老此刻心中有庆幸，有快意，亦有惧怕。
莫风月并未开口，曾经深情的眼眸中倒映着血色与金光，眼神冷得如坚冰一般。
燕白周身三丈之外，被一众人修围得水泄不通，人流一眼望不到头。
“想杀我？何必找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低低笑着，“怎么，以为这便能困住我吗？”
只见灵网下的大妖抬了抬手，身上繁密复杂的符文竟开始溃散。
她躺在血泊中，颈间覆上一层墨蓝色鳞片，肌肤冷白，朱唇点血，半边芙蓉面沐在昏黄光晕里，显得妖冶而奇异。
海波翻涌着剥落沿岸崖石，震耳的轰鸣声中，唯她声音字字清晰：
“来，试试。”
浩瀚磅礴的灵力自阵心涌出，朝人群覆压而去，一时间，众弟子如风中烛火摇摇欲坠，不少修为较差者直接被掀飞出去。
“不好！这妖女要强行破阵！”
若让她逃出困仙阵……
他们齐齐打了个寒战，灵力不要钱般朝着大阵灌去，然而阵上光芒依旧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直到燕白灵力一滞，气血倒流，忽地呕出一口血，大阵又重新亮起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燕白眼前一阵发晕，她于阵中抬首，面色难看极了。
为何灵力会逆行？
她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碗糖水。
“是你？”
为何不狡辩？
“说话！”
莫风月清浅的目光移至她身上，许久，才淡淡道：“是我。”
“催动灵力就会毒发，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温言细语，如珠如玉。
字字都沾着蜜一般的毒。
他向来喜欢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曾经燕白以为他内敛，如今看来，分明是虚伪，是掩饰，是极力隐藏的杀意。
也是她睁眼瞎，那双眼中的无情，竟是今日才瞧出来。
尤长老道：“莫要与这妖女多言，我们合力杀了她！万万不能留下祸患！”
燕白闻此，不禁嗤笑一声。
尤长老颇为不满，皱眉道：“我等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只是你生性凶残，今日留你一命，必定后患无穷！”
“生性凶残？后患无穷？”
燕白玩味这两个词，忽然大笑起来。
“我又何曾滥杀无辜？要你们这么多高手来围杀？”
只听尤长老冷哼一声：“虽今日无甚大罪，难保他日不犯错，留着你这妖孽，终究是个祸害！幸而家主算到你来日必成祸世魔头，为免生灵涂炭，特派我等前来诛杀。”
语罢，他回身对着莫风月，言辞间尽是对妖族的轻蔑：
“莫少主，妖可不懂何为苍生大义，只会以武犯禁。尤其这种无父无母的孽畜，生来受上天眷顾，修行一日千里，却为非作歹杀人如麻，终究是没有人性，比之邪修好不到哪里去！你还不速速动手，助我杀了这妖女？”
莫风月皱眉。
“好个不要脸的老匹夫！”
一声厉喝自苍穹处传来，形影未见声先至。
“是为着正道？还是为了一己私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是没脸没皮还是铜墙铁壁？我混迹北海多年，还没见过这样厉害的防御之术！”
凌厉的罡风朝着尤长老袭来，他璇身一躲，不曾想这罡风紧追不舍，硬是拐了个弯将他击飞出去，才消失无踪。
他捂着流血不止的面颊，愤而起身回望。
天边有道流光划过，伴随着响亮的尖啼声，一长角、鹰嘴、似鸟有鳞的妖兽疾驰而下，落到地面变成一个红衣金冠的少年。
北海是三不管地带，人妖鬼混杂而居，其中不乏有善战爱战者。
此处海岸便有只妖名仓睚，妖称北海小霸王，极爱与人比试，打从多年前输给燕白以后，隔上一段时间就来找她约架，誓要让她跪地求饶，两人就这样打了几百年。
燕白一直以为他视自己为死敌，不曾想仓睚竟会来帮自己。
“怎么？打我的时候没见你手软过？如今倒是狼狈！我早说过人修狡诈，一个凡人就将你算计至此，真是丢我们妖族的脸！”
红衣少年看向莫风月，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厚、颜、无、耻。”
语罢，他只身闯入人群中，准确找到掌握阵眼的那些修士，一爪下去便掀翻一串，搅个天翻地覆，给了燕白喘息的机会。
燕白撑着地，渐渐站了起来。
眼见着大阵又开始动摇，尤长老急得眼睛都红了，惊惶喊道：
“莫少主！这魔头如今便这般厉害，若是让她逃走，后果不堪设想啊！”
莫风月的手慢慢握上了剑柄，寒刃的冷光一寸寸从剑鞘中释放出来。
耳边是轰隆隆的浪声，他古井无波的眼中只有大妖血色的身影。
眼前浮现的，是燕白。
是她浅笑盈盈时那一场飘摇花雨，是她懒懒倚在海岸上的餍足模样，亦是雪域第一次相见时，对方玩弄人心、嗜杀成性的凶残。
心脏处传来的酸涩感，似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悲痛，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抽出了那把剑。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仓睚气急败坏的怒骂声。
一个黑衣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广袖一扬，便将仓睚的灵体收入锁魂铃中，再一掌劈上此妖肉身，那强悍的血肉之躯竟转瞬炸成一团血雾！
“你们这群虚伪狡诈的人族，竟敢偷袭！快点将小爷放出去！否则将你们扒皮抽筋，啖血食肉都不为过……”
黑衣男人冷脸收起锁魂铃，所过之处众人俯首退让。
尤长老拱手一拜：“元家主。”
元家主没看他一眼，反而侧头对着几个弟子：“还在等什么？等她逃出来？”
他语气平静，却不怒自威，几个弟子瞬间领会到他的意思，咬了咬牙，竟是当场血祭自己，只为将妖女困杀阵中。
“莫少主，你在等什么？”
阵法压制下的燕白，此时浑身已无一处完整皮肉，她昂首长啸一声，如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开，魂灵都震颤一瞬。
这一刻，泛着金光的大阵轰然崩塌！
下一瞬，一柄长剑穿心而过。
赤金竖瞳皱缩，垂落的睫羽缓缓抬起。
燕白的视线移到莫风月不染纤尘的衣衫上——那衣裳还是她今晨选的，觉得他穿青色好看。
如今，只在杀她时，衣摆沾了几滴血迹。
好！好得很！
她冰冷瘆人的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终是不甘地阖上眼，仰面倒去。
自此，北海大妖，亡与人族第一剑下。
翻涌的海浪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海风夹杂着潮湿的腥味扑面而来。
元家主瞥了一眼，道：“这女妖浑身是宝，莫要弃之不顾。”
这意思是……分尸？
大妖原型不知是什么，死了也维持着人形，弟子们有些犹豫，他们都非大奸大恶之徒，面对与同类一般无二的尸体，很难下得去手。
元家主又提醒：“别忘了那一千弟子如何死的，她总要为自己的孽债赎罪。”
“是她做的？”
众人不敢置信，面上出现恐惧愤恨的神色，他们中不少人是那场浩劫的受害者，此刻皆红着眼站出来。
谁知，刚碰到燕白的尸体，一簇幽蓝色的火苗忽然燃起，众人慌忙退避，却是为时已晚。
这火焰不知是何邪物，触之则燃，寒凉至极，顷刻间便烧死数人，唯一活下来的那个，还是莫风月眼疾手快斩了他一臂，才堪堪保下一条命。
四周温度不断下降，空气翻滚扭曲着，小院好似落入一片幽蓝色的海，跌进一场安详的梦境，在醉人的瑰丽中被吞噬殆尽，不消片刻化为废墟焦土。
风起，吹开灰烬飞扬。
元家主见一无所获，愤而拂袖离去，众人亦随之离开。
数日后，一个黑衣人来此，轻飘飘抬手熄灭这簇幽火。
她阴沉着脸，骂了一句“废物”，而后将那副如玉的骨架随手扔进海中，只带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妖丹离去。
若那群修士还在此，恐会惊骇——这人竟与燕白长得一模一样！
白骨沉入水底，似有意识般四处漂流，直到被人自河岸打捞出。
那人惊吓过后，不免同情，于是枯草一裹，找个地方埋了骨。
年岁逐流，春秋代序。
百年后。
一粒光点没入灰黄的大地中，不过数日，有只枯瘦苍白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