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寻仲快步到井畔,他刻着深深皱纹的额头上满是急累的水光,他压下喘息声,弯腰行礼:“见过殿下。”

    “免礼。”

    凌墨渊搁下手中茶盏,平静抬眸,他看着庄寻仲道:“劳烦庄太医辨查井水是否有毒。”

    “是!”庄寻仲不敢站直身体,他佝偻着,伸出几根微白的手指捏起衣袖,胡乱拭去脑门上沁出的汗珠。

    杂兵将从水井中打捞上来的水盛于瓢内,庄寻仲整理凌乱的衣冠。

    他稳步到氤氲着灰白色茶雾的桌前,擦干净手指,掀开随身携带的药箱。

    他从木箱最下层夹缝中取出一排辨毒工具,将银针缓缓探入瓢中,纤细的针尖在水中侵入水中。

    稍顷,取出银针,只见针尖依旧雪白透亮。

    庄寻仲微微皱眉,他放回银针,凝神开始试其余的一众器具。

    皆无所获。

    “这……”庄寻仲满面焦灼,右手微抖,指尖沾染上几滴水珠。

    凌墨渊坐在一旁,不动声色,静静喝茶。

    即便这样简陋荒芜的情况下,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骨子里带出来的矜贵。

    他眼底漆黑,周身透着上位者压迫感的视线,时不时从认真辩查的太医身上扫过。

    面前的老者,在他年幼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使。

    是他的母后,将他一手提拔上来,他如今在太医院当值。

    煌煌权贵,富庶家族千金难求其一药方。

    他医术精湛,性情执拗,只肯为皇家卖命。

    是个重恩情的稳重人。

    前些时日,少年欲救女奴,他便派人从太医院将其接来。

    再者是战乱时节刀剑无眼,有医术精湛的太医在此,必要时可保性命。

    “殿下!”

    “确实有毒!”

    忽听一声惊骇高呼。

    庄寻仲‘砰’地双膝跪地。

    他凌乱银色夹杂黑丝的头发贴面,额上的冷汗如雨。

    他端着水瓢,以膝盖迈步,移走到凌墨渊身前,太子殿下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他惶恐万状,他低声道:“殿下,这毒叫毒勾乌。”

    “是、是断肠烂肚之恶毒!”

    “无色无臭可溶于水,一般无人可查。”

    “若将它沾湿发上,丝发断裂,便知有毒。”

    “殿下,您瞧!”

    庄寻仲弯腰俯身将盛着水的瓢,高举过头顶,以便凌墨渊观察。

    凌墨渊即便坐着,身量也高,他闻言,垂着视线往上。

    勾着冷意的目光,从庄太医的苍老的脸颊,滑到他滴着水的指尖,最后再落入水瓢之中。

    只见微微焦黄的葫芦瓢里,一根头发断作两截。

    太医知道兹事体大,关乎军队万人安危,今日稍有不慎,他便会万劫不复。

    他死倒好,最怕他的妻儿老母皆随他一起跌入万丈深渊。

    他举着的手抖成筛子,水波荡漾,两截黑发再次化成了四根。

    气氛降低到冰点。

    似有腾腾的杀气在空中弥漫,

    汗珠顺着庄寻仲已经发白的眉毛滑进眼窝,咸咸的、冰凉的。

    周围的火光好似黯淡了许多,他眼前隐隐发黑。

    庄寻仲捏紧了水瓢,忐忑不宁地念慰道:“殿下不用过于担心。”

    “此药虽歹毒可怖,但化于井中,药效已然散了九分。”

    “如此一来需连日服用,方可使人肚疼失力,无知觉死去……”

    庄寻仲越说越小的声音,似唤醒了凌墨渊,他长指转动玉杯,那比夜色还寒凉的眸子捉住了老者偷瞄的视线。

    “庄太医可察这毒,下了几日?”

    “这……这……”

    乍然碰到冷冽的视线,庄寻仲眸色慌乱。

    眼珠子移开

    他被伏趴在地看不清容颜的颀长男子吸引。

    庄寻仲耷拉着的眼皮如抓住了光,突然上抬,他回视凌墨渊,顺水推舟道:“殿下,这药乃刚下之。”

    洁白手指间缓缓转动的玉杯停了,凌墨渊美玉般的面容一片冰冷。

    他漆黑的眸子一一扫过诸人。

    视线最后落到身边的漆黑的水井上。

    这是营地内唯一的一口水井。

    若无法用水,从俘花城内运水至营北的庖营,需耗许多兵力,他们此时兵少敌多居于劣势,不战时倒是能顾及,若真打起仗来……

    或奸细早已将城内所有水源都投了毒……

    凌墨渊闭眼,雅睫在眼底覆下一层阴影。

    他尾音转寒:“这毒可有解?”

    “这……”庄太医犹豫。

    “有。”

    黑暗中蓦然传来沙哑又虚弱的声音。

    众人视线寻去。

    火光下露出一张不染红尘的矜冷容颜。

    太子殿下与太医议事,哪轮到罪贼插嘴?

    压着洛映星的武将竖眉,甩手便要抽他的嘴。

    “慢着。”

    凌墨渊锋利的眉头紧皱,手臂轻抬,宽大的衣袖随之摆动。

    武将们敛目抱拳,速速退了去。

    “咳……”洛映星整个人都跌在泥上,此刻他得了自由,泛白的指节撑着地,一点点抬起身子从地上爬起来。

    他艰难地站稳了身子,黑土灰簌簌往下掉,他染着脏污的手探入怀里,从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麻布方包。

    视线被一抹熟悉淡蓝色占据。

    虞昭月一脸不敢置信,她下意识的惊呼道:“洛映星,你……”

    她没看错,他刚才就是打开这布包对着井水上空的。

    洛映星似没听见,他双手将药包朝着凌墨渊的方向递上。

    一袭白衣的凌墨渊,放下了手中温润的杯子,拂了拂衣袍,站起身来。

    庄太医见此,慌忙放下水瓢,越身挡在凌墨渊脚前。

    他面露担忧,如有火焚般快速劝道:“殿下,此物剧毒,千万小心呐……”

    洛映星背脊挺直,整个人如苍松翠柏般安静,仿若周遭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扰他心绪。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麻布包的布边,细碎的光穿过垂落到洁白腕间的布料边角,若有若无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

    他唇瓣红润,声音淡淡。“殿下,您不必担忧,是解药。”

    淡黄色粉末暴露在视野中。

    “哦~”似一切担忧迎刃而解,凌墨渊挑眉,标鲜的容色生动起来更加令人惊艳。

    他绕过庄寻仲,向着洛映星走去。

    他身姿笔挺,步伐仿若携风,每一步都激起冷意。

    庄寻仲早在凌墨渊迈步之时便双膝一软,跪跌在地。

    眼看着殿下与那包不明的粉末只剩一步之遥,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匍匐着迅速前爬。

    他猛地伸手,赶在凌墨渊伸手之前将那药粉打落。

    粉末飞舞,香气四溢。

    庄寻仲手脚并用爬向凌墨渊,他攥着太子殿下的一尘不染的衣摆,悃诚哀嚎道:“殿下,休听他言!”

    “殿下,会毒之人最是诡谲难辨,心肠歹毒!”

    凌墨渊站立不动,他还算温润的视线落在跪伏之人上。

    被阴晴不定的殿下盯着,庄寻仲只觉身体发颤。

    他攥着手里微微冰冷的衣袍,极力稳住腰脊,仰着脖颈,放慢语气劝诫道:

    “殿下,这药散发异香,迷人惑心,殿下乃万金之躯,容不得丝毫闪失,您、您别被他哄骗了啊……”

    似真被这散发异香的药迷惑,庄寻仲双目微红,越说恸容。

    “殿下,皇后娘娘就您一个儿子,您要保重身体,勿要涉险呐……”

    衣袍被拉扯,凌墨渊纹丝不动。

    他视线从染着一团淡黄色的粉末的衣摆,移到微微庄寻仲颤抖着的手指上。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铜盆被士兵续上了牛油,火光烨烨生辉。

    “您轻易就相信来路不明的人,让娘娘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呐……”

    “殿下,叵测之人不能留,请殿下快快将其斩杀!”

    “将其斩杀啊~”

    六旬老人狼狈跪地,他沧桑的脸上布满忠心。

    他滔滔不绝,言辞恳切,浑浊的眼泪浸湿了凌乱的胡须白发。

    凌墨渊沉默片刻后,应了一声:“好。”

    他甩袖伸手,刹那间,一名身穿黑衣的影卫身姿低伏,捧着宝剑,跪于凌墨渊道身前。

    白衣男子缓缓抬手。

    明晃晃火光下,漂亮的、修长的大手握上了异常精美的剑柄。

    凌墨渊五指用力,他握着剑,缓缓往外抽。

    泛着令人遍体生寒银光的刀刃,一点点显于冷风中。

    庄寻仲面色欢喜,他连跪带爬站起身来,往旁一让,露出与凌墨渊只有一步之距的洛映星。

    “叮!”长剑出鞘,寒芒毕露,杀意纵横。

    凌墨渊绯丽上翘的眉眼此刻浑然失温,他周身遍布冷冽威严的气压。

    突然,剑光闪烁,不给人任何反应,蕴含着蓬勃力量的利剑迎风势起。

    “不要——”虞昭月看出他的意图,本能地捂住眼睛。

    剑锋出,脑袋落!

    温热的,黏糊糊的液体泼墨一样向四周喷溅。

    说什么都迟了。

    虞昭月闭紧的双睫不断颤抖,她脸色惨淡如霜。

    有零星液体落到的她的肌肤上。

    很烫。

    像煮沸的油一样灼人。

    冷风一吹,液体又开始发凉,一滚一滚从额头滑落到下巴。

    虞昭月像吞了一块北极冰山上的冰球,她缩成一团,不停发抖。

    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她手指上还残留着他脖颈的温度。

    她的心破了一个洞,整个人都空荡荡。

    脚下无根,嘴里发苦。

    “咕噜噜……”

    有东西缓缓滚到了她的脚边。

    热热的液体,透过粗布鞋面,润透足衣,沁湿了脚背。

    扑鼻而来的腥味。

    温热的、圆滚的球……虞昭月神色有一瞬间茫然。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后,她似行动不便的幼鹿似地退了几步,一瘸一拐,脚步一低一高。

    她苍白的唇不停颤抖。

    一睁眼,滚烫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虞昭月蓄着泪水的惊慌双目,与两个惊恐凸起的眼球对上。

    地上汇聚着一滩暗红色的血水。

    血液上面的人头,发丝凌乱,脖颈处血肉模糊。

    如此令人作呕的惨景,本该尖叫的虞昭月,恐惧、难过、可惜、疑惑各种五味杂陈的情绪全然消失。

    她一双杏眸睁大,不确定道:“这是……”

    “庄太医的脑袋?”

    “这、这、这……”惊天大逆转,让虞昭月语言系统宕机,她瞪着眼睛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肉球,磕磕巴巴了好久,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曾听星奴说,她去矿山那日,庄太医便来了军营,是凌墨渊派人从京都接来的。

    庄太医平日里虽看不起女奴,但也救活过几个妇人,不是大恶之人。

    他怎么莫名成奸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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