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已经是傍晚了。

    陆明江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她回来,放下报纸笑道:“回来了。”

    随即又想到什么,补充道:“你买的书今天下午刚到,扬扬帮你搬到房间去了。我看好重的一堆,虽然学习重要,也别压力太大了。”

    陆玙愣了一下:“扬……扬扬搬的?”

    她脸色有点微妙。

    这小东西一天到晚看见她就没有好脸色,恨不得鼻孔朝天,好端端怎么会帮她搬书?

    陆玙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刻薄猜想,这小孔雀别是把她刚买的书拿去扔了吧。

    她换好鞋后朝房间走去,开了灯以后,看到一个纸箱子躺在自己的书桌上。

    最外面的快递包裹被拆掉了。

    陆玙用小刀划开了箱子,里面是整整齐齐码着的自己买的书。

    除了高二的教辅资料以外,她还买了一些感兴趣的课外读物,数量不少,是以箱子本身绝对不轻。

    陆玙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最上方一本书未拆开透明包装的封面,心里的冰湖裂了一道细细的缝。

    她正打算下楼去找点吃的,一出房间门,正好碰到刚洗完澡、头发上还滴着水珠的陆扬。

    平心而论,她这个便宜弟弟,长得是真挺不错。

    ——不过和白天见到的那个男孩子比的话,还是差了一点。

    抛除偏见来看,陆明江有副很不错的样貌,即便年纪已经大了也依然是风度翩翩的样子,冯蔚然年轻时是有名的美女,能吸引到她,想必曾经只会更甚。

    这副样貌,同时遗传给了陆玙和陆扬。

    只是同父异母的两人长得却也并不很像。

    看到她,陆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点不自在道:“你的书我帮你搬回去了。”

    陆玙还没说什么,他先解释道:“我不是帮你啊,我就是正好看到了。”

    陆玙正想说什么,他又进一步解释:“换成任何一个女孩子我都会帮的,不要以为我是在讨好你。”

    陆玙看了看比她足足低了一个头的陆扬,对这句“女孩子”未予评价。

    只是没想到小孔雀内心戏还挺多。

    她点点头:“嗯,你只是见义勇为,谢谢你。”

    陆扬这下却闹了个大红脸,声音都大了起来:“都说了不是为了帮你了!”

    说完就绕过她往楼下走,在楼梯处还差点摔一跤。

    或许是觉得自己太丢脸,陆扬下楼的脚步颇有点强作姿态的坚韧感。

    看得陆玙又很想笑。

    这小半个月,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少,基本都是陆扬单方面挑衅,她并不理会。或许意识到她真没有抢他爸爸、破坏他们家感情的意思,陆扬也慢慢收敛了很多。

    本质并不是坏小孩,程燕把他教得也很好,只是骄纵了一些。

    她本来就把自己当暂时的寄居者,只等高考结束,考上大学就离开,之后建立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必再当流动者。

    只是偶尔的有趣和善意,并不会被她排斥在外。

    *

    洗完澡后,陆玙一边吹头发一边打开手机翻看消息,通讯录栏显示有一个新朋友申请添加为好友。

    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闪现过白天遇到的那个少年的脸,一张过分好看的明亮面孔、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只有那么一瞬。

    过后她失笑,摇了摇头,觉得是自己多想且有点过于自恋了。

    陆玙也只是对长得特别好看的人都印象格外深刻罢了。

    好友申请的一栏没写什么多余的信息,但对方地区和她在同一个城市,性别设置的也是女,是以她没多想,只以为是哪个从前没加的同学,很快点了通过。

    陆玙单手在手机上敲了几下:【请问你是?】

    对方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陆玙顿了一下,抱着疑惑关了吹风机,按下了接听。

    还未开口问对方是谁,对面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点的叹息:“……小鱼。”

    手机瞬间变成了一块烫手的热炭,陆玙险些把它扔了出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挂掉了电话,删除联系人的动作一气呵成,像是一旦慢一步,就会被什么东西缠上身。

    昏暗的楼道、潮湿的空气,因年久失修而散发微微霉味的墙面、混合着几乎直直贴在她身上的温热呼吸。

    这些场景一旦出现在脑海里,好心情便全部作废。陆玙感到烦躁,把手机搁在桌上的动作重了一点,嗑出很响的声音。

    赵泽耀……

    这个曾经金光闪闪、后来变成一个噩梦、现在让她觉得像一块黏到人会疼的牛皮糖一样的名字。

    “小玙,爸爸能进来吗?”

    传来一阵敲门声。

    陆玙简单收拾了一下心情,然后说道:“可以的。”

    陆明江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盘水果,走过来放到了桌子上。

    看了看她,关心道:“你怎么脸色这么白?是不是生病了?”

    陆玙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爸。”

    陆明江道:“刚见你就觉得你太瘦了,虽然你们现在的小姑娘都追求越瘦越好看,但爸爸还是希望你健康,这个脸色也还是带点红润才——”

    “爸,我今天有点累了,想先休息。”

    “如果生病了我会吃药的,谢谢您关心。”

    陆玙没等他把话说完,轻声打断道。

    若是平常,她兴许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介意为这出滑稽的父慈女孝场面做一做配合的演出。

    今天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也不想装下去。

    陆明江似乎觉得有点尴尬,但仍然不忘记维持那副风度翩翩的宽容模样,对她点点头:“那你早点休息,为开学养好精神才行。”

    陆玙笑了一下:“好的。晚安爸。”

    陆明江离开后,她坐到床边,头靠在墙壁上,没有完全干透的长发搭在肩膀上,睫毛在眼睛下方投落出一片阴影。

    身上从浴室带出的水气还是温热的,却在空调房里留存不久,将将要升腾起温度,即刻便在冷空气里逸散得干干净净。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的情绪变化过于剧烈,陆玙晚上睡得不是很好。

    入睡困难本就是常有的事,这一晚却还做了不太好的梦。

    梦里,她还在上小学,冯蔚然没有空管她,又正逢小姨待产,她暑假里短暂地寄居在二舅家。

    二舅是个没什么本事、脾气软弱的人,二舅妈脾气很差,自己的儿子成绩不好又常常惹事。一家人经常鸡飞狗跳,却又在外人面前保持着一种虚假的风度和体面,像每一个典型的鸡零狗碎的家庭。

    陆玙的优异成绩和沉静性格并不让她在这个家里多受欢迎一点,反倒是另一根横插入的刺。

    二舅一开始还维持着在冯蔚然面前打下“会好好照顾小玙”包票的那份微薄的责任感,毕竟太快就袖手旁观的话、显然是对自己男子气概的背叛,但也很快在二舅妈持续且不经意的讽刺和咒骂中缄默不语。

    “没人要”、“累赘”、“拖油瓶”这样的形容词是家常便饭。

    那时冯蔚然生意上出了问题、每天都焦头烂额,电话都顾不上打,陆玙不愿意被真的视作麻烦、故也不愿意添麻烦,只是沉默不回应。

    看上去就像尖刺扎在棉花堆里,没有声音、没有疼痛。

    但刺就是刺,她的心也并不是棉花。

    一家三口旁若无人地在饭后沙发上聊冯蔚然和陆明江的陈年往事,对别人家的不幸肆意评论、仿佛这是他们保持难得和谐的一种平常方式。

    陆玙在房间里听着由隔音效果差劲的门板传来的故事和那时还不懂、现在想来颇觉恶毒的判词,几次三番垂下本来已经放在门把上的手。

    她后来痛恨过自己那时的软弱,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大声为自己的妈妈辩护?

    可她自己那时候真的也就只是一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小孩子。

    听不懂离奇的故事、听不懂什么叫“被小三”、什么叫“未婚先孕”、什么叫“不检点”。

    冯蔚然几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陆明江,更小一点的陆玙还会一脸天真地问“爸爸在哪里呀”,换来的是冯蔚然马上阴沉下来的面孔,一张漂亮的脸马上显得有些凌厉。

    “死了。”冯蔚然冷冷道。

    可是陆玙知道爸爸没有死,她无意中在妈妈的通讯记录里发现过陆明江的电话号码。

    但她也不敢在妈妈面前提起,因为这样会让她不高兴。是以她童年对爸爸的印象全部都在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里。

    爸爸学历很好,爸爸很有钱,爸爸事业有成。

    由于经常寄居在不同亲戚的家里,很长一段时间内,陆玙对“爸爸”这个角色颇有一种向往,似乎那是“强大”、“安稳”的代名词,可以给她撑起一把流离孤独生活中的保护伞。

    所以在那次对二舅妈所有讽刺和贬损不堪忍受的回击遭到了更为直接的辱骂后,她跑出了他们家,几乎是在一种孤注一掷的本能驱使下,打通了那个之前偷偷从妈妈通讯录里抄下来的手机号码。

    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记得那通电话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陆明江刚开始不知道是谁,语气是带着笑意的轻松自在:“您好,请问是哪位?”

    旁边还有小孩子明亮轻快的咯咯笑声,和一个女人温柔的叮咛。

    温柔而遥远,是她难以窥见的另一个世界。

    陆玙咬了咬嘴唇,最后略显生硬地叫出了一声:“爸爸。”

    所有声音都在那一声“爸爸”之后静止了。

    陆明江怔愣过后非常冷静地说道:“你打错了。”

    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只剩下电话里响到令人害怕的“嘟嘟”声,和夏日末尾强弩之末、虚张声势的蝉鸣。

    她抬头,茫然地看向周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陆玙曾经羡慕那些下课时讨论着放学后回家做什么的每一个同学。谈论“家”的语气,尽管常常是带着有些不满的、嗔怪的,可那是永远正当的,因为那是自己的东西,那是自己的家。

    她好像没有。

    陆玙当时没有怪陆明江,她自以为聪明地想到,对方应该是把她当成陌生人了,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声音,莫名其妙地被小孩叫爸爸,挂断电话也很正常。

    直到冯蔚然接到二舅的电话,连夜从隔壁城市赶回来、找到她。

    第一句话却是——

    “你给陆明江打电话了?”

    陆玙没明白妈妈的意思,点了点头。

    冯蔚然一向强势而美丽的面庞,却一下子涌上一股悲伤。

    “小玙,你为什么总是要让妈妈显得这么难堪呢?”

    “妈妈哪里对不起你呢?这么辛苦是为了谁?遇到什么事情,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陆玙那时候不懂她的思维逻辑,也并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哪里让妈妈“难堪”了,她只是觉得,我不能让她难过,我不该让她不高兴。

    于是她道歉:“妈妈,对不起。”

    冯蔚然哭了。

    冯蔚然没有对她生气,可是比起生气,陆玙更怕她的眼泪。

    她一流泪,陆玙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冯蔚然对她说:“小玙你知道吗?陆明江问我,不是我自己非要生下你的吗?怎么自己的女儿在外面受了委屈却要给他打电话?当初不是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吗?现在怎么这么狼狈?事业和女儿都没顾全。可是我真的尽力了。”

    狼狈。

    冯蔚然最怕的便是这两个字。

    而陆玙最怕的、是妈妈的难过来自自己。

    她那时候快要被愧疚淹没,与愧疚一并被淹没的,还有那个当时没来得及浮现,后来却数次敲在记忆里的一句叩问——

    原来他知道那是他女儿。

    那为什么要在电话里那样说呢?

    那个回想起来充满了争吵、尖刻咒骂、空气中永远弥散着不安和焦虑的潮湿夏天,在这个梦里悉数再现。

    没有办法纯粹地去爱、和没有办法纯粹地去恨,其实是同等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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