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每到六月,会吹起柳絮的风。张宝儿在植物园偶遇到谢恩婉,她已经订婚了,挽着未婚夫的手,语气是张宝儿从未听过的和气。

    见到张宝儿,谢恩婉尽量保持涵养,全然忘了她上次上门大闹的事。

    “听说了吗?M集团的杜小姐。”

    “什么?”张宝儿执着于她的画,犹如没看到谢恩婉唇角那抹神秘的嘲讽。

    谢恩婉看着未婚夫已经坐到远处太阳伞底下,才幸灾乐祸地开口:“谢倾那种人,顶多和你玩玩,你不会真以为他会和你结婚吧?谁不是玩玩了就扔在一边?

    我看谢倾对你不错,捞到不少吧?识相点就应该早点滚蛋,这都是谢家财产,我迟早要拿回来的!”说完她冷哼一声,趾高气昂地离开。

    剩张宝儿一头雾水,觉得谢恩婉莫名其妙。

    后来那些年,她偶尔想起谢恩婉的话,话虽难听,好像是那么回事。

    那个时候,她的心早已隐隐有了预感,只不过她套在迟钝的壳子里,没有人教会她,以至于最后真相揭开,她只能苍惶无措地离开。

    就像那天夜里,她和谢倾说她不想去荷兰交换,想留在国内先工作一段时间时。

    谢倾的反应倒很出乎她的意料,“怎么突然不想去了?”,他的眼神很严肃,好像张宝儿打乱了他的计划。

    “我想迟一点。”她需要先搞清楚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律,她有太多紧要的事情要学。

    “宝宝,你不是说这个机会很难得?不想错过?”

    “是很难得。”张宝儿想想,如果她工作几年,历练几年,或许能缩小某种隐形的差距。她说不上来,但她想自己试试,她本就该自己试试的,而不是一直靠谢倾托举或安排。

    “嗯,对。我不去了,等过两年再去,我会和教授去说的。”她有一种稚气的独断。

    谢倾盯着她,栗色浓密的头发微微有些自然的水波纹的卷,说起话来在身后一荡一荡的,清灵洁净的瞳孔很认真,倒像是在较真。

    他觉得张宝儿好像在变化,夜里他抱着她,她轻噗噗的呼吸吐在他颈间,三年,他想,太长了,他可以缩短时间,他必须缩短时间。看着夜从窗口漫来,他心里有种急不可待的紧迫感,还有种隐隐的、不可言说的痛感。

    .

    今天前来拜访的杜伶荟感兴趣地问他:“听说你有个小女朋友?”

    他们很清楚,彼此是商业男女之间资源交换的合作关系。

    杜伶荟是马来华裔,中文略显生硬,“你那小女朋友知道你的计划吗?别到时候闹出笑话来。”

    谢倾向来公事公办的态度,即便配合完美的合作伙伴也不例外。

    他和杜伶荟,是五年前他来往马来西亚和德国之间认识的,她无疑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华贸未来的董事长夫人。

    但谢倾并不打算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他们只需要以订婚的形象合作几年,假以时日,华贸集团和M集团就可以做到双赢。

    M集团的产业遍布整个马来西亚,杜伶荟欣赏有魄力的男性,她见过成功人士无数,甚少有入了眼的男人,谢倾算一个,另一个是她的父亲。

    她祖上有着泰国混血,眉眼是亚洲人的深邃,大气的五官和高挑的身材配合一身健康的浅蜜色肤色,有点东南亚贵族的气质。

    当然,毋庸置疑,她本身就是贵族。

    这个“形象联姻计划”还是她先向谢倾提出来的,两个人在吉隆坡会面时,她志在必得地提及,谢倾饶有兴致地答应,她不相信那样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会否定这个提议,她得到十分满意的答案,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她或许对这位谢董知之甚少,但绝对认可他的能力和野心,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得知他还有个女朋友的时候,杜伶荟是不以为然的。

    她不认为这是他们合作的阻碍,到这个位置的男人都懂得取舍,女人也一样,倒是那女孩的年龄让她有点意外。她并不认为谢倾是喜欢小女孩的男人。

    但稍稍想想也不稀奇了,毕竟,男人那点劣根本性,都喜欢年轻的。

    她远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到她的位置来看,不知名的小女友连对手都算不上,她倒替谢倾担忧,他那小女友的年纪过小,不懂规矩,别到时候发孩子脾气,坏了事情。

    张宝儿没有预想中的发“孩子脾气”,她从不过问谢倾最近的忙碌,她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自己的研究和设计上,上次柳卿卿为她“大义坑哥”的那笔巨额资金,她也并没有接受,原封不动地返还给了柳卿卿。

    “干嘛啊?”柳卿卿看着手里她给她的支票,嘟着嘴不满。

    “钱太多了,我不能要,我的研究项目还不成熟,不能让朋友的钱打水漂。谢谢你,卿卿,我知道你想帮我,我想自己试试拉投资,到市场试试水。好也好,坏也罢,看看我自己做出来的项目到底价值几何?”她的瞳孔很亮,笑呵呵的。

    柳卿卿有点心酸,觉得张宝儿不太一样了,但她又说不上来,嘻笑着揉揉她的脸起哄道:“哎呀,我们家宝宝长大了!但宝宝你知不知道?人脉也是实力的一种?有我和谢倾,你还不够有实力啊?”

    “我知道,但是我现在不能朝别人伸手要钱,我要学会自己挣钱。”张宝儿的脸被揉得红红的,有些稚气地解释道。

    她从前的学费是她的养父母出,后来是谢倾,物质方面,她从来没有短缺过。

    谢倾给她的永远是最好的,最丰富的、最全面的。她儿时跟着生母,因为太年幼,感受不到贫穷。后来被扔给养父母,她生活的条件变得更好,可谓是没有贫穷的记忆的。

    这给她后来的生活带来许多影响,以致爆发内心的冲突——她不在乎物质,却需要物质来生存。

    就像多年以后,她在热带雨林研究史前植物,却因为研究成果被同事窃取,经济窘迫,无力转圜的时候。

    想其曾经某个炎炎午后,书房空调吹着凉气,她扑在谢倾怀里午睡,谢倾问她。“宝宝,你想要什么?”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有。”

    谢倾无奈地揉她的脸,笑她:“没出息。”

    她后来想想,那个时候,她有什么想要的吗?真的没有。

    她要的东西不多,青春,天赋,爱情,都曾经得到,可能有缺憾,但她不强求。后来她那双眼睛览遍平湖原野、高山草甸,在篝火旁看漠河的极光,听草场牧民们唱歌。

    如果有人再问她:她有什么想要的?她答的还是:“没有。”

    .

    柳卿卿不知道张宝儿听到风声没有,她最近一直在学校实验室、画室埋头苦干,不一定知道南城阶级那些风风雨雨。

    她善意地提醒张宝儿:“宝宝,你有没有问过谢董的打算?他有没有和你说过订婚和结婚的事?”

    “结婚?”张宝儿摇摇头,她对结婚是没有概念的,她从来没想过结婚这件事。但要问她和谁结婚?她确实想不到除谢倾以外的男人。

    今夜谢倾说会回来得很晚,后来张宝儿洗完澡,睡在床上望着窗口那道月,在夜幕下,亮得出奇。

    她的眼睛撑得圆圆的,发丝散在脸颊两侧,正逢谢倾打电话回来,说:“宝宝,今晚不回家,你早点睡觉。”

    “谢倾。”张宝儿虚虚地喊住他,她有些困了,“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没有,早点睡。”

    “真的没有吗?”张宝儿要挂电话之前,谢倾喊住她:“张宝儿。”

    “嗯?什么?”张宝儿来了精神,听见谢倾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乖,睡觉把卧室的窗户关上。”

    张宝儿孤零零转头,看见虚掩的窗缝,月泄进来,风吹进来。她好奇地盯着那道光,大概知道了什么,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没有其他的么?”

    “什么?”

    “没有其他要和我说的?”

    “乖,早点睡。”那头停顿了一下,挂断电话。

    张宝儿从没想过会见到杜伶荟,她一直好奇谢倾在隐瞒什么,别人说的她不相信,她一直在等谢倾亲口告诉她答案。

    直到见到这位眉眼深邃,贵气成熟的马来华裔,她大概明白了。

    杜伶荟见过的人太多了,不至于对个小姑娘宣誓主权,会闹出笑话来。她只是觉得她有必要知道他们的计划。

    只不过,眼前是这样。以后她可不保证还是这样,该说的话杜伶荟都说了。客观周到,优雅知性,在她客气的谈判术语下,张宝儿懵懂的眼睛显得多么稚嫩可笑。

    “张小姐,这个计划想必谢董已经告知过你了?”

    “不,他还没有说过。”张宝儿在心里说,她的头微微垂下去,手里绞着白裙衣料,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天她出门得急,过于浓密的长发扎得松散,经晌午的风一吹,额上绒毛显得有些凌乱。

    看得杜伶荟皱了皱眉,这显然是个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孩子。她亲自跑来和这样的一个孩子谈商业决策,实在不太明智,她开始怀疑谢倾的眼光和决断。

    “为了M集团和华贸共同的未来,我相信这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计划?”

    张宝儿可能理解了,她“嗯”沉默着点点头。

    直到对面推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张小姐有什么不满都可以提出来,我都可以满足。或者,相信不用找我,谢董也可以满足。”

    随后高跟鞋离开的声响,餐厅门外的太阳光照得车顶波光粼粼的,像蓝色的海面。司机优雅地为杜伶荟拉开车门,她戴上墨镜坐进车里,餐厅里其他客人惊羡的目光都追随那道亮蓝的车影而去。

    杜伶荟实在太过夺目,又带着不自觉的气场和威压。张宝儿望着窗外热烈的阳光,恍惚听到树上“滋滋的”蝉鸣,连成长线一一断开!

    她好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盯着桌面画本上的彩铅绘才想起来,她本来是想进来喝杯茶的,顺手画下餐厅内爬满墙壁的藤月花。

    她趴在桌面继续画完那幅画,柠檬茶香气围绕在她周身,手中的栩栩如生的画作突然变得那么幼稚滑稽。

    她不动笔了,合上画本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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