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西京毁于战火,衣冠南渡,萧建德于大河之南建都新京,短短十数年,新京已颇具气象,街市人声鼎沸,商肆林立,文人雅士于书院吟诗抚琴,轻薄浪子于女闾流连忘返。

    萧建德素行简朴,大萧天子所居未央宫规模甚小,远远比不上西京未央宫,却为皇长子萧翰之大兴土木,毗邻未央宫修建豪华田庐,田庐修了三年,终于赶在皇长子殿下从西戎归来时完工。

    萧翰之兴致勃勃进去溜达一圈,出来后连连摇头,大放厥词:“俗不可耐,本殿的田庐须得尊贵风雅,才配得上本殿的品味。”

    长乐王出使归来,直将萧翰之夸成一朵花,听得天子龙颜大悦,一时忘却府库紧张,御笔一挥,着少府卿按照皇长子殿下喜好,支付改建田庐的所有支出。

    少府卿黑着脸跟在萧翰之身后,记录品味绝佳的皇长子殿下口述改建之处:“……这里鎏金,那里描金,墙壁图案要繁密富丽、涂刷金漆,梁柱贴金,窗楹嵌金……”

    满口不离金、金、金,皇长子殿下从西戎回来后愈发不可理喻了!少府卿的脸色黑如锅底,咽下一口老血,提醒道:“长殿下,居所之内到处金光闪闪,看长了双目容易疲累。”

    萧翰之驻足,手摸下巴思忖片刻,转身对少府卿道:“有道理。本殿幼承庭训,一向虚怀若谷纳谏如流……这样吧,刚刚说的那些鎏金、描金、贴金、嵌金,用在黑深底色上便可抵消过于耀目的问题,让人把田庐之内所用木材换成黑檀紫檀。”

    黑檀紫檀比现在所用木材更贵!少府卿忍无可忍:“长殿下才从西戎回来,不知现今时事艰难,为防备齐贼与西戎结盟南下,库府支出巨大。鎏金虽不比纯金耗费,但若按长殿下之意处处用金,只怕还是所费不赀。更况且黑檀紫檀库存稀少……”

    “懂了。”萧翰之恍然大悟:“原来是父皇事先没问过少府卿,不知库府支出巨大。本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但本殿一向从善如流,必不令少府卿难做。”

    皇长子殿下话说得极快,少府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不及细想。

    “父皇如此宠爱本殿,本殿不能不明事理,须尽孝道为天下先。”萧翰之道:“本殿记得几年前有人献了金丝楠木,父皇打算用来做寿棺,少府卿,现在开始做了吗?”

    没想到皇长子竟然还记得好几年前的微末小事,少府卿一愣,想了想回道:“尚未。”

    “父皇春秋鼎盛,这么早就做寿棺太不吉利。”华美昳丽的皇长子殿下弯起一双含情若醉的桃花眼,笑道:“本殿不为难少府卿,自己去和父皇说,就说库府黑檀紫檀不够,求父皇先别做寿棺,匀几根金丝楠木给本殿用用。”

    这是人话吗!少府卿一激灵,惊觉萧翰之话中有话。

    索要金丝楠木看似荒唐,却能引起圣上不满,彻查“库府黑檀紫檀不够”的事情;还有之前那句“原来是父皇事先没问过少府卿”,天子圣谕要事先问他,简直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少府卿瞬间冷汗淋漓,只觉脖子后面凉飕飕,脑袋似要分家。

    “金丝楠木所余不多,恐陛下另有他用。”少府卿满面堆笑:“长殿下,库府有足够多的黑檀紫檀,将田庐所有木材换了都够用,还是用黑檀紫檀吧。”

    “够用吗?”皇长子殿下讶异道:“若是够,你之前为何又说不够?若不够,你现在改口想从哪里挪用?少府卿,你莫非是在欺瞒本殿?”

    “臣不敢!臣年老糊涂,之前记错了!”少府卿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望长殿下怜老惜弱,不与臣计较。库府不但黑檀紫檀够用,金子也够用——就算别人不够用,这里也够用!长殿下若爱金色,何须鎏金描金,就算整座田庐全用纯金,建一座金屋也使得!”

    “哈哈哈,本殿就是要建一座金屋!”萧翰之大笑,展开双臂如同一只大鸟,在空荡荡的殿内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如发大癫:“这里不但要摆描金嵌金的檀木围屏、案几座榻,还要摆放西戎氍毹、金杯金碗!让眼里只有金子的人一住进来就舍不得离开!”

    皇长子跑到少府卿跟前,大力拍他肩膀,桃花眼闪闪:“少府卿怎么满头是汗?别怕别怕,本殿不过用父皇之名震慑于你,这是本殿跟一位朋友学的,好不好玩?”

    “臣老了,不禁吓。”少府卿被拍得呲牙溜嘴,抬手拭去满额汗珠,苦笑道:“长殿下以后再学新玩法,还是找别人玩吧。”

    萧翰之松开手,笑着跑出去,在庭院中转身指着屋顶,大声道:“就把金漆刷在外面,屋顶全用鎏金鱼鳞瓦覆盖,有阳光的日子光辉灿灿,没阳光的日子富丽堂皇,本殿要让人一进新京,不用打听都能找到这座金屋!”

    少府卿认认真真,将皇长子殿下说的话记录在册。

    “本殿向来厌恶俗务,唯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萧翰之郑重其事道:“少府卿,加快速度。本殿那位朋友说过要来找本殿,你得在她来之前建好这座金屋。”

    此话无理之极,那位朋友什么时候来皇长子自己都不知道,又该如何赶工?少府卿一边心中痛骂皇长子的那位朋友,一边连连点头:“一定一定,臣一定赶在长殿下那位朋友来之前完工,必使长殿下满意。”

    萧翰之很是满意,又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拟好的清单递过去:“照这个采买——本殿冥思苦想许久,才想到这些东西,以后若再想起什么还得多劳少府卿几趟。”

    就是说这份差事直到田庐竣工还不算完。

    愁眉苦脸的少府卿走下庭院接过长长清单,不出意外看到罗列着各种金、金、金器物,不由腹诽:长殿下这位朋友莫不是吞金兽变的,专吃金子?

    萧翰之张开双臂,在空阔的庭院内仰头旋转,冬日阳光打在脸上暖融融不逊春风,笑容灿烂如牡丹:说好要来,快些来吧。

    田庐改建期间,皇长子依然居于未央宫。

    长殿下如从前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却不像从前一样热衷给新京城内的美人赠送情诗,竟然常常前往天禄阁读书。人人都道长殿下出使一趟西戎,上进不少,不枉陛下一番苦心。

    萧翰之不知有此传言,他监督过今日进度自田庐而回,施施然前往宫中藏书的天禄阁——雪霁此人,狡诈贪财,贪财故爱黄金,狡诈故爱读书,改建金屋之余,还须每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些孤本典籍回去。

    大摇大摆走进天禄阁,萧翰之轻车熟路摸到孤本所在,撩起深衣贴身藏书。

    “皇兄,你在做什么?”稚嫩童声响起。

    萧翰之扭头,看到两名幼弟手牵手站在一旁,纯洁的眼中满是困惑。

    两位小皇子今年一个五岁,一个五岁半,是萧建德除萧翰之外仅剩的两个儿子,也是满朝文武最后的希望。

    “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萧翰之瞪眼。

    “林太傅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他来看书,我们就跟着太傅一起来看书。”两名小皇子眼睛亮晶晶,跑到萧翰之身前,翻他贴身藏的孤本:“书不是用来读的吗,皇兄为何把书塞在这里?”

    “林太傅要看书让他自己看去。”萧翰之牢牢护着孤本,道:“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就该像我当年一样,吃饱了睡,睡醒了玩,玩完再吃再睡,去去去,回去睡觉。”

    “两位殿下小小年纪,正要多读书多习武使头脑明晰身体强健,日后才扛得起大萧江山。”林太傅出现在两名小皇子身后,向萧翰之行礼:“见过长殿下。”

    林清芝林太傅,清贵孤臣端方君子,当年评价齐长宁“粹质如冰玉,风逸绝群”却拒收其为弟子的老太傅,于西京城破前收了幼年林清芝为徒,朝野都道林太傅前途无量,萧翰之不敢造次,回礼道:“见过林太傅,太傅言之有理,本殿的逍遥自在全系在两位皇弟身上,还请太傅好好教导,本殿就不打搅了。”

    “长殿下请留步。”林太傅身形一晃,挡住萧翰之:“天禄阁孤本藏书只在阁中可阅,两位小殿下在此,长殿下须得正身率下,不可逾规越矩。”

    林太傅不比少府卿,眼神既好言辞又犀利,不好糊弄。萧翰之一边整理深衣藏好孤本,一边随口问道:“太傅来天禄阁找什么书?”

    “《导河形胜书》。朝廷接报大河泛溢,决堤四郡灌三十二县,坏败官亭室庐且两万所,死者千记。”林太傅忧心忡忡:“天灾不可控,人力须竭尽,或可从前人经验中寻找有用之法。臣找了一圈并未找到,长殿下可见过?”

    “还以为只有本殿会急来抱佛脚,没想到太傅也和本殿一样。”萧翰之打个哈哈,自深衣中抽出一册书递给林太傅:“本殿刚刚觉得冷,用书贴一贴保暖,现在又有些热……没想到顺手拿了太傅要找的书,哈哈。”

    生怕林太傅拦着他搜身,萧翰之转身走至窗下,看起书来。

    “太傅,皇长兄是不是在生病?”五岁的小皇子拉着太傅衣角,细声细气地问:“怎么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看皇长兄不像生病。”五岁半的小皇子年长半岁,语出犀利:“像发癫。”

    “秉性难移,无药可救。”林太傅面无表情地拿着书,低头看向两位小皇子:“两位殿下千万莫学他。”

    萧翰之手中拿着孤本,心里想着雪霁,一时翘起唇角双眼迷蒙,一时皱起眉头咬牙切齿,傻里傻气情不自禁。

    五岁的小皇子不断偷瞄,甚觉有趣,忍不住附耳兄长,悄声道:“皇兄,你说的没错,皇长兄是在发癫。”

    林太傅就在不远处专心读书,五岁半的小皇子举起书册遮住嫩嘟嘟的小脸,甚有见识地从牙缝中悄悄挤出一句话:“我之前说错了,皇长兄多半不是发癫……是在发春。”

    天色渐晚时,天子召见萧翰之。

    萧建德得知长子自天禄阁而来,不由老怀大慰,认为萧翰之经西戎历练终于奋发,不免对健康华美的皇长子重新寄予厚望:“齐贼欲南下,为了聚拢民心提振士气,朕不但要给南家洗冤,还要善待重用南家遗孤。”

    “南怀风之女南乔萝,朕已将她从掖庭奴拔擢为女御。”

    “南怀风之子南乔木,在外躲避多年,得知朕要为南家洗冤之后,本已递信欲归,不想中间出了些岔子,还须等他一段时间。”

    这些事与己何干?萧翰之直觉大事不妙。

    “或许南乔木尚存疑虑,才会拖延时间。”萧建德道:“你与南乔木幼时为友,算有交情。等他归来多多与他亲近,化解他心中之结,朕好重用他。”

    “父皇,冤枉啊!”萧翰之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儿臣与南乔木从未当过朋友,小时候常常欺负他,见到儿臣只怕南乔木心结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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