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萧瑟,晨雾缭绕,湿冷无处不在。

    萧翰之弃华丽安车不用换成不显眼的几辆大车,他与雪霁同乘一辆在先,其余人等随后,由最好的马拉着,从南城墙复盎门出去一路向南。

    大车颠簸,远不如皇长子安车舒适,萧翰之坐在其中浑身不适,觉得还不如骑马——但雪霁不会骑马,都是和兄长乔渊共乘一骑。

    为转移注意力,萧翰之打开车窗给雪霁指风景:“前方那座桥就是鲁班桥,相传为公输子所建,至今已有数百年。”

    雪霁凑到车窗前,顺着萧翰之所指望去,果然远远看到一座石桥如弯月一样架在河上,水面隐约映出桥影与桥身形成一轮满月:“无论是否公输子所造,此桥都是工巧绝世、严整浑厚。”

    雅言婉转,鸦发顺滑亮泽,萧翰之与雪霁挨得极近,闻到一股非兰非麝的淡淡清香。鬼使神差,萧翰之抬起手,想要触摸散发幽香的秀发。

    “有人披白纱!”雪霁看到骑马出城的贵公子在冬衣外罩着白纱,单肩打结,正如斗艳盛会时她给萧翰之绑的白纱式样。雪霁转头,兴奋指给萧翰之看:“看,和殿下那时一样的白纱!”

    好似不轨之举被人抓到般心虚,萧翰之倏地缩手,摸着后脑道:“本殿是新京第一美男子,穿什么都有人跟风,区区东施效颦而已。”

    雪霁“哦”了一声,重新趴回窗前小声道:“难道不是因为我绑得好看……”

    车架接近鲁班桥,河面升起的浓重氤雾包裹石桥,行人无不快速穿过湿冷雾气,唯有一道清瘦身影站在重重湿雾中一动不动,也不知站了多久。

    “南浦乃送别之地,不知多少有情人于此分别,之后天各一方再难相见。”萧翰之有感而发:“若彼此有情交心还好,就算分别亦可思念;最怕一人有情一人无情,无情不似多情苦,有情的那个独自伤心。”

    皇长子吟着诗“情”来“情”去,雪霁不想理他。

    直到大车驶上石桥,皇长子还在吟诗:“为谁风露立中宵,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人定是为情所伤,可叹可叹。”

    “怎知不是为了作画而观风景?”觉得再不理他,恐怕要一路“情”到金陵,雪霁反驳:“为什么站在那里就是为情所伤?”

    正说着大车忽然急停,带起剧烈颠簸。

    事发突然,两人毫无准备,萧翰之东倒西歪,雪霁纤细轻盈更是直接被抛了起来。

    萧翰之大急,扑过去以自身为肉垫,接住倒下的雪霁。

    他情急心切,这一扑力道过猛,半张脸重重撞到车壁发出巨大声响,脸上蹭掉一大块油皮。

    雪霁听到巨大声响,担忧道:“你没事吧?我看看。”

    “没事。”温香软玉抱个满怀,萧翰之迷迷糊糊,丝毫不觉脸上疼痛。

    “殿下,有人拦车。”驭夫禀道:“来人自称太傅,要与殿下说话。”

    听到“太傅”二字萧翰之清醒过来,特意用没破皮的半张脸对着雪霁,道:“林清芝竟然比父皇还先知道本殿偷跑,来此堵我。”

    “太傅单身来此没有上禀天子,就是有周旋余地。”雪霁戳戳萧翰之:“殿下,说话客气些。”

    萧翰之松开怀抱扶雪霁坐好,下了车还忍不住恋恋不舍回望车厢。

    石桥前方,林清芝看到萧翰之下车,他的目光穿过重重湿雾、越过萧翰之望向车厢内,绯色衣角一闪而没,林清芝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

    “林太傅来南浦是为作画观风景,还是相送本殿一程?”萧翰之顶着破了皮的脸走上前,笑道:“若是前者本殿就不打搅了;若是后者,本殿与林太傅之芝不合,不如彼此放过。”

    皇长子脸上破皮衣冠不整,胡言乱语却言笑盈盈,似乎才与车中佳人缠绵打闹过,心情甚佳。

    “长殿下不告而别,置陛下于何地?”湿冷的河雾浸透林清芝身心,他身体僵硬地向皇长子行过礼,言辞犀利:“长殿下携章台花魁偷跑,难道家国政事于长殿下而言,还不如卑贱女乐重要?”

    萧翰之面色一变,车中已传来一道清雅声音:“请教太傅,何为卑贱?”

    雅言清正,婉转温柔,正是当日在质肆所遇绯衣贵女的声音。

    林清芝心中钝痛——闻陶七姑所言后,他依然不信绯衣少女就是章台花魁,辗转数夜想出无数否认理由,这一刻统统烟消云散。

    “出生不由己定,不是每个人都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车厢内少女继续道:“女闾求生乃不得已而为之,何必高高在上贬低至尘埃?”

    “世上大有贫苦之人,未见得个个去做女乐。”林清芝木着脸,说出来的话宛如河雾般湿冷:“不肯辛苦劳作,只想以绮年玉貌轻松换取锦衣玉食,是为卑贱。”

    绮年玉貌的绯衣少女推开车门,萧翰之立马跑到车前,一边道:“又湿又冷,出来干嘛?”一边向她递出手臂。少女扶着皇长子小臂跳下大车,萧翰之探身自车内取出几样东西,先将一件五色绣罗牡丹纹的披袄子抖开罩在少女身上,又往她手中塞一方镂孔龙凤纹小手炉,自己则抱着小食匣守在一旁。

    一向荒唐自夸的皇长子居然像个下仆般伺候起人来,对少女的宠爱无以复加。

    少女雪肤花容光艳照人,站在华美贵气的皇长子身旁宛如并蒂牡丹,递出一方小盒:“破皮了,擦药。”

    接过小盒,萧翰之笑得像个傻子:“不疼,等你骂完人我再擦。”

    少女瞪皇长子一眼,幽艳如碧湖的眼眸望向林清芝:“沦落媚香楼的灾民少女,也卑贱吗?”

    林清芝心中钝痛扩散,别开脸道:“媚香楼私买良家,怎可同日而语?”

    “若非长殿下揭穿媚香楼案,这些良家不就是太傅口中的卑贱?”雅言清正言语温柔,却字字如刀直刺人心:“非良家女子无田地恒产,亦无经营本钱,不能受教于匠、巫、医,只能依附父兄夫婿。若父兄夫婿不可依靠,留给她们的活路没有几条,流于女闾是其一。”

    “生而畏死乃万物本性,为求生卑贱又如何?”

    雪霁直视林清芝,如碧湖的幽艳眼眸仿佛燃着火苗:“女闾依律而存,女乐卑贱,前来取乐的却个个尊贵,太傅不觉可笑吗?”

    林清芝语塞神伤,竟无一言以对。

    “我曾为女乐,并不觉得自己卑贱。”雪霁说完,转向萧翰之道:“殿下,时候不早了,乘车太慢不如骑马?”

    萧翰之一直安静在旁,此时又惊又喜:雪霁已会骑马,耽搁这些时候,她怕父皇发觉了追本殿回去!

    皇长子笑开了花,从小食匣中捻一颗小果递出:“说那么多都累了吧?糖霜梅子,生津止渴。”

    陶七姑早从后面大车出来听了许久,此时对雪霁笑道:“夫人,我从第一次相见,就觉得你比全新京的贵女都美丽高贵,至今未变。”对林清芝道:“太傅当初教我识字写字,从未嫌弃乞丐卑贱,我还以为太傅对所有百姓一视同仁,才说是章台花魁乔装灾民救了太傅,是我多嘴了。”

    陶七姑转向雪霁:“我不会骑马怎么办?”

    “我带你骑。”雪霁牵起陶七姑的手,两人走向车队后方。

    “姑娘!”看着雪霁离去的纤细背影,林清芝如梦方醒,迈步向前:“林某有话说!”

    “巧了,本殿也有话说。”萧翰之伸臂拦住林清芝:“太傅,媚香楼一案本殿做过承诺,才会掺和朝堂政事,然而本殿私心只想当个闲散人,父皇委以重任这事,别说清流看不顺眼,本殿自己也不顺心。如今不告而别,父皇恼上几个月也就算了。”

    听到身后得得马蹄声,萧翰之让开路。

    美丽少女骑着高头骏马踏在石桥上,单手持缰牵着侧后另一匹骏马,陶七姑笑着在她身后紧紧搂住纤腰,不停道:“好高,骑马原来是这种感觉,真威风!我想学骑马。”

    “我教你,七姑这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雪霁稳稳骑在马上,行至萧翰之身旁将手中牵着的另一条缰绳递出:“殿下,我们走吧。”

    萧翰之眉开眼笑接过缰绳:“我们走!”

    没了萧翰之挡路,林清芝也未迈出一步,留在原地逆着光仰望高头骏马上的少女,似有满腹言语又好像没什么可说,胸膛空荡荡的,只低声道:“林某并未上禀长殿下欲离京……”

    “那就多谢太傅嘴下留情了。”不待雪霁开口,萧翰之抢先回应,随即卖弄身姿花俏无比地翻身上马,向林清芝拱手笑道:“本殿与太傅道不同,就此别过。”

    雪霁向林清芝点点头,一抖缰绳,带着欢呼的陶七姑当先疾驰而去。

    “好俊的骑术!”萧翰之大声喝彩,转瞬神情变换:“哎呦,跑那么快,等等本殿,等等我!”

    “比一比谁先到。”温柔清正的雅言变作清泉漱石般的笑,远去的骏马上传来绯衣少女的笑声:“输的人答应一个条件!”

    “哎哎哎,学坏了,动不动一个条件。”皇长子明明唉声叹气,嘴角却挂着笑,桃花眼更是含情含笑亮得惊人,夹紧马腹追了上去:“你抢跑,不算数!”

    “我比你多带一个人,”骑马少女遥遥远去,笑渐不闻声渐悄:“算数!”

    晨雾散去,一轮红日抛洒金光,河面仿佛金鳞点点,皇长子留下的车队辘辘启程,向着金陵方向而去。

    车架经过林清芝身旁,车窗敞开隐有清幽香气传出,非兰非麝,不知富贵锦绣堆中熏的什么香。

    两马三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鲁班桥上徒留清瘦身影,满怀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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