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看着齐长宁,坦然道:“臣妾不喜欢现在的凤皇殿,陛下,臣妾想新建一座宫殿,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按自己心意来。”

    凤兮凤兮求其凰,齐长宁怀着炽热心意,在雪霁和亲前,亲自督办整修凤皇殿。

    殿内原本筑有凤凰台,晨昏常见彩霞满天,紫气霏霏;庭院引入曲水,遍植四季花树,遮阳避雨的长长连廊可达各处;廊上悬挂鸟笼,养着各种婉转鸣叫的小鸟,取百鸟朝凤之意;新起一座凤楼,重檐八角,储藏珍宝,檐下风铃依风而动,犹如凤鸣;于楼顶倚栏眺望,可俯瞰齐宫。

    无一处不用心,无一处不富丽。

    现在雪霁说她不喜欢,齐长宁沉吟着,修长手指轻轻敲击案几,似在反复思量。

    雪霁上次以退为进,被齐长宁看穿,他虽让步,她却不能总用这招逼他。

    故而这次换了方式。

    凤皇殿是雪霁居住过最奢华的地方,超出她对帝阙深宫的所有想象,说不喜欢、说想新建一座宫殿,只是漫天要价,先提一个齐长宁不可能接受的请求,之后再提赦免,更易成功。

    齐长宁长久不语,雪霁安静等待——依往日情形,齐长宁拒绝后必会弥补,只待他说出“除了这件事,都可以”,她就为杨槃求情。

    “朕会命工匠另择吉地,”深思熟虑后,齐长宁缓缓开口:“依你心意再建一座宫殿。”

    什么?!齐长宁应允了!雪霁震惊到说不出话。

    “建造宫殿并非易事。”齐长宁沉稳道:“仅选址、规划,工匠调配,就需耗时一年半载。”

    “还需从各地征调木材、石料,路途遥远,费用高昂。”

    “朕适才计算,初期花销,约千万之资;完全建成的开销还要再翻六七倍。”

    雪霁瞠目结舌,原来他刚刚的沉吟是在计算成本!

    “大齐还有诸多要事,都需花费大量钱财,建造新宫殿耗资巨大,恐难一蹴而就,可能工期还得拖长。”齐长宁看着雪霁,目光中带着些许歉意:“从开工到建成,少则三年,多则五载。这期间,还要委屈你住在凤皇殿。”

    “陛,陛下,”事情发展完全超出设想,雪霁结结巴巴道:“真,真的吗?”

    “君无戏言。”齐长宁沉声道:“朕答应你的事,必会做到。”

    雪霁悔不当初,却又不好改口——齐长宁已经取了纸笔,在她面前展开,仔细计算,念给她听:“养军、军粮调度、各地水利修筑、灾年赈济救荒,道路桥梁修缮……这些不能省,全由太府支出。”

    “单以养军而论,五万大军每日耗粮六千石,后勤补给、马匹牲畜、工匠辅兵等费用,每日花费约在二百万钱左右,每月就是六千万钱……太府开支紧张,无余钱建造宫殿。”

    庞大金额令雪霁头晕目眩,恍惚看到自己成为史书中记载的妖妃,祸国殃民。

    “陛下,”她怯怯问:“建造宫殿的钱……萧氏陪嫁和陛下的赏赐,够用么?”

    “不用。”齐长宁云淡风轻:“钱从朕的私库出,你喜欢什么样就建什么样。若还不够,朕自有办法。”

    私库?

    雪霁想到被搬空的神师居所,又想到被强行“赔礼”的孟家……试探道:“陛下,该不是又想让世家出钱吧?”

    “既然这一招好使,当然要使到底。”齐长宁亦想起和雪霁的共同经历,微笑起来,温柔道:“还有什么想要?一起算在世家头上。”

    “天杀的齐长宁!”云家主直接掀了桌,咆哮如雷:“没完没了地勒索,真当世家是软柿子好捏么!”

    “给雪夫人建新宫,管大齐世家要钱?”家主们不满之极,“魏相邦,萧建德的美人计到底是冲谁来的?”

    “一个妖妃,一个昏君,该不会是两人联手,算计我们吧?大齐世家以魏氏为首,魏家主,这钱给是不给?”

    齐长宁索要的钱财,能让世家脱一层皮,却又不足以伤筋动骨,计算精细,正卡在顺应和反抗之间。

    魏无相眼皮突突跳动,忍了又忍,咬牙道:“给。”

    “齐长宁征南,后方兵力空虚,修建宫殿要征调大量民夫,届时多弄出几条人命。”

    “劳民伤财的罪名是妖妃的,正好鼓动民夫造反,诛杀妖妃。”

    “大齐官军镇不住,世家便可顺理成章起兵镇压。”

    “那时进可攻退可守,大削齐氏势力。”

    “和弄死齐长宁,扶世家傀儡上位相比,钱财算得了什么!”

    “十一叔,”齐恪坐在齐盛安对面,沉声道:“我想请教妖妃雪霁在西戎的一切过往,越详细越好。”

    魏无垢被齐长宁扣在宫中家庙,齐盛安陪伴母亲,耳濡目染佛经道理,逐渐平和如老僧,此时听到“妖妃雪霁”四字,还是不由皱起眉头:“妖妃?”

    齐恪厌恶雪霁已久,得知父皇要为雪夫人修建新宫殿,再也忍不得,来找齐盛安打探。他向齐盛安列数雪霁和亲以来种种出格之事,最后道:“妖妃包藏祸心,不可姑息,请十一叔助我除之。”

    “你口中的‘妖妃’,并不是我所知晓的雪霁。”齐盛安摇摇头:“她若是妖妃,皇兄是什么?皇兄做事必有用意,绝不会做劳民伤财的无谓之举。”

    “观人识人,不可拘于表象,要用心。”齐盛安向齐恪道:“你回去吧,好自思量。”

    雪霁万没想到齐长宁认真要为她新建一座宫殿,他雷厉风行,一面逼世家出钱,一面召少府、将作大匠等定预算,拟图纸。

    大齐征南天经地义,齐长宁是战无不胜的虎兕军之主,登基后厉兵秣马,为出兵做足准备,百姓都知这是齐氏祖孙三代之志,并无微词,只盼齐长宁尽快一统天下,免去年年征兵纳粮的负担。

    但英明神武的新君要大兴土木,不知是谁传出消息,这座宫殿是为雪夫人而建,不但要征调民夫,还要再加赋税。

    百姓哗然,痛骂妖妃雪夫人,尤以齐都百姓为最,所骂很快传入宫中,连女御都知道了。

    “殿下做得很好。”女御言笑盈盈,夸奖雪霁:“兴建宫殿,消耗国力,让大齐天子顾不得征南,南朝百姓都要感念殿下的恩情。之后见到图纸,殿下切忌说好,一定要打回去让他们改得更奢华些。”

    然而雪霁早就后悔,正在苦思如何取消已经进入正式议程的修建。

    “女御,我未深思熟虑,贸然请求新建宫殿,陛下现在虽答允,但日后兴建途中若出意外,或会疑我。”雪霁努力打消女御的念头:“况且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大齐百姓……”

    “萧氏才是皇朝正统。”女御打断雪霁为大齐百姓说话,“殿下莫忘南朝故人。”

    “金陵王乃萧氏皇长子,若大齐铁骑南下,兵临金陵,尊贵如长殿下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刀兵无眼战场无情,长殿下安危难料。”

    “殿下,你们两人虽不能在一起,但是长殿下都追到大河了,情意之重不可言表。故人希望你过得好,你也该让故人平安。”

    故人……南乔木与齐长宁有父仇子恨,若齐长宁挥兵南下,南乔木必会挺身抵抗。

    眼前浮现冰天雪地的大河,齐长宁为齐恪报仇的漫天箭矢瞬发而至。

    雪霁轻轻道:“女御,我知道了。”

    近来雪霁与齐长宁相处越发融洽,女御欣慰的同时又担心雪霁真的爱上俊美体贴的大齐天子,再次道:“殿下与陛下日渐恩爱,这是好事,但切莫忘记南朝故人。”

    怎么可能忘记?但雪霁不愿女御以此相挟,笑笑道:“女御之前让我忘了故人,只管向前,今天却说切莫忘记,一前一后截然不同,真不知该听哪个。”

    女御一滞。雪霁起身向外走去。

    “殿下要去哪里?”女御忙起身跟随。

    “女御不必跟着。”雪霁道:“我去见齐宫一位故人。”

    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一路苍松翠柏,雪霁来到家庙。

    与祖祠不同,家庙专为魏无垢而设,宫墙高大隔绝内外,甲士日夜守卫,一应物资供应齐全,进出皆需令牌,验证严格。

    名为为先帝“祈福”,实为软禁。

    高墙内与戒备森严的外面全然不同,宫殿精巧华丽,庭院绿意繁茂,小桥跨过流水,亭台水榭点缀于花木扶疏之间。

    齐盛安一身缁衣,站在小桥上喂鱼。

    阳光强烈,将桥下清澈溪水映得波光粼粼,鱼儿聚拢在桥下,秀美少年立在桥中央,垂着头表情隐藏在强光照耀下的晦暗中,规律地抬手、撒饵。

    沉静平和,与之前生机勃勃的少年全然不同。

    雪霁站在水畔向他挥手,清脆地喊:“智蛇!”

    齐盛安抬脸望来,微微一怔,眼睛瞬间明亮。

    两人重逢,满庭鲜活,似又回到最初时的飞鹰与智蛇。

    “你看上去挺好,”齐盛安往水中加了一点点盐,守着茶炉静待水沸,打量着雪霁:“比我以为的好。”

    室内异常洁净,长案上供奉着供果,茶炉中的炭火燃烧时散发果香却无烟尘,也不知是什么名贵罕物。

    雪霁环视室内、庭院,最后视线落在齐盛安脸上:“你过的也还好?”

    “还好。”齐盛安看向庭院:“起码和死去的六兄比起来,我还活着,过得还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顿了一下,齐盛安笑笑:“如果当初是我赢,就算留下三兄性命,他也绝对过不上我现在的日子”

    大不敬之语,传扬出去有性命之虞。

    齐盛安坦坦荡荡对雪霁说出来。

    偌大齐宫,只有他们两个,是可以说些真话的朋友。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齐盛安看向雪霁:“皇兄待你可好?”

    来自朋友的劝慰,令雪霁心头一暖:“还好。”

    “我以为陛下十分爱你。”还好?齐盛安的目光锐利如昔:“难道不是很好?”

    是吗?是,又不是。

    雪霁转头,看着庭院中啾啾啁啁的小鸟:“我想要一座新宫殿,陛下允了。我想了好几日,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

    和齐恪说的一样。齐盛安皱眉道:“陛下志在天下,爱惜百姓,怎会允诺这么离谱的事情?我不信。”

    “我也不信,”雪霁道:“可他真的答应了。”

    “建造宫殿劳民伤财,不像兴修水利那样利于耕种,也不像修筑城池、整顿兵备那样有助于夺取天下,有百害而无一利。”齐盛安皱眉思考:“如果陛下真的答应了……难道是要借口修建宫殿,向世家大肆收钱?”

    雪霁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齐盛安眸中重新亮起锋锐的光芒:“你为什么要修建新宫殿?我不信你真的想要。”

    “你看,你不信,我也不信。”雪霁笑意加深:“陛下凭什么信?又为什么会答应?”

    她再次看向庭院中,庭院中鲜艳美丽的小鸟婉转鸣叫,没有鸟笼束缚,却依然飞不出高墙。

    “陛下爱不爱我,都不会因儿女情长耽误政事。”雪霁全然不信齐长宁只因她想要,便全力达成这样不合理的要求:“我想,只有当我的请求无关痛痒,或者正好能顺应他的谋算时,他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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