泬水自章城门流入宫中,宫内称为明渠,经凤阙分支引入沧池,沧池形如曲尺,面积近六顷,足以容纳十数支龙舟队伍竞渡。

    池东北堆筑渐台,高十丈,栈桥自台上延伸,直通沧池。

    天子于渐台之上设宴,宴毕,诸贵子弟自渐台沿栈桥飞奔。

    沧池上早已安排下许多莲花形状的小舟,贵女们手持香草,乘莲花舟靠近栈桥,给诸贵子弟们出些趣味题目,答对者赠以香草,再由贵女们以莲花舟渡其登上龙舟。

    夏日沧池,波光粼粼,香草美人,趣问趣答,是端午宴后的别致风雅。

    风吹过,苍色池水泛起波涛,一队身着白衣、以轻纱覆面的女子沿岸走来,在宦官引领下亦登上莲花舟,划向栈桥。

    “快看,是济罗贡女。”赵姬拍拍齐恪后背:“看上哪个,赶紧跟你老子说,先挑走。”

    齐恪对济罗贡女毫无兴趣:“萧氏苟延至今,不过仗着大河天堑,父皇攻南在即,我要在龙舟赛中拔得头筹,才能让父皇放心,委以重任。”

    “满脑子都是给你老子打天下。你身体刚好,别急着拼命,开枝散叶留香火才是正经。”赵姬啧啧有声:“看看,贵女们嫌你老娘出身低,莲花舟离你远远的,都不肯载你上龙舟。”

    “用不着她们载。”齐恪一撩袍角,飞身跳向最近的济罗贡女莲花舟,接连几个起落,以济罗贡女的莲花舟为跳板,登上了龙舟。

    莲花舟被齐恪踏得左摇右晃几乎倾倒,济罗贡女双手紧紧扒着舟边缘,头埋在双臂间不断惊叫,甚而哭泣。

    大齐贵女彼此交换眼神,隐隐带笑,一笑齐恪有失身份,二笑贡女慌张失措。

    渐台上,众人都看到齐恪踏着济罗贡女的莲花舟登上龙舟,也都看到贵女们的莲花舟有意回避齐恪。这些贵女与在场妃嫔多少沾亲带故,众人皆尴尬不语。

    “看来恪儿已大好。”魏昭君坐在齐长宁身边,赶忙圆场:“可以重回沙场,为陛下分忧了。”

    “他施展轻功时动作太重,险些把莲花舟踏翻。”齐长宁淡淡道:“身体虽好转,功夫还未恢复。”

    “陛下对恪儿太严格了。”魏昭君笑道:“臣妾看他定能在龙舟赛中拔得头筹。”

    见两人言谈和谐,云美人手抚小腹,吸气低吟。

    齐长宁看向她,关切道:“哪里不舒服?”

    “没见云美人不适吗?”魏昭君皱眉,对随侍云美人的宫婢道:“还不快扶她去休息,若云美人和皇嗣出了什么意外,依宫规你等皆要株连。”转而劝云美人:“龙舟赛激烈时,鼓声、助威不断,既当娠,就该格外小心,不必勉强出席,回去好好休息。”

    “陛下……”云美人本只想引起齐长宁的关注,不想魏昭君借故劝退,心中委屈,声音带了几分哽咽,目中水光浮现。

    “身体为重,回去好好休息。”齐长宁与魏昭君所言一致,顿了顿,又道:“有什么不适立刻让御医诊治,朕会去看你。”

    云美人这才破涕为笑,含情脉脉看了齐长宁一眼,起身告退。

    齐长宁目送云美人离去,直到云美人的身影消失在阶梯,亦未收回视线。

    魏昭君在他身边看得明白,齐长宁不是在送人而是在等人。

    衣香髻影,只一人缺席。

    沧池上十数支龙舟蓄势待发,莲花舟纷纷避让,岸边聚集的观赛人群被羽林郎拦在界限之外。

    助威的鼓声渐起,由弱渐强,只等天子发令。

    雪霁今日醒得格外晚,全身懒洋洋提不起力气:“几时了?”

    “午时了。重臣、宗亲觐见完毕,端午宴也已开席。”女御一边服侍她梳洗,一边道出好消息:“鲥鱼和松江府四腮鲈鱼已到,晚膳时,殿下就能尝到。”

    雪霁食指大动:“不等晚膳了,午膳就用吧。”

    “午膳……”女御道:“陛下还等着和殿下共赏龙舟呢。”

    雪霁也不知自己为何变得如此贪嘴:“可我现在就想吃。”

    不紧不慢享用过鲜嫩柔白的鲥鱼,雪霁接过温热的细盐水漱了口,又以香汤洁手、香膏护手,看向殿外,白花花的阳光照在庭院中,一切都仿佛在蒸腾。不由懒道:“外面太晒。这时辰龙舟也该赛完了,女御,遣人去说一声,我不想去了。”

    “给殿下准备了步辇、华盖,还有纨扇、纱帷、冰盆,保管殿下晒不到。”女御笑道:“殿下不去,龙舟赛开始不了。”

    正午日毒,渐台上虽撑着华盖,年轻妃嫔们的精致妆容还是被晒得发花。

    魏昭君对岿然不动的齐长宁道:“今日太阳这样大,渐台上有华盖还好,龙舟上无遮无挡,年轻人怕是要晒晕了。”

    “军中练兵,不论曝晒暴雨,必须站满时辰。”华盖下,齐长宁俊挺的轮廓深重清晰,俊美眉目略显犀利:“年轻人晒晒就晕,怎堪大任?”

    从沧池到栈桥,曝晒下,莲花舟上的贵女和龙舟上等待出发的世家子弟都如蔫了的花般无精打采,之前针对齐恪的得意早已不见。

    齐长宁目光冷冷,从这些人身上掠过,最终停驻于凤皇殿通往沧池的必经之路。

    鼓声喧天,天子却稳坐渐台,迟迟不发令,龙舟上的世家子弟渐渐沉不住气,低声议论起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不是贻误战机么!”“齐恪登舟最晚,莫非是在为他积攒气势?”“之前各家贵女挫他锐气的计策,岂不白费?”

    只有齐恪如标枪般戳在船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静等齐长宁下令。

    在一波又一波鼓声中,魏昭君看到齐长宁脸上忽然神采生动。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路的尽头,步辇姗姗来迟,华盖高举遮阳,宫婢簇拥,姣服极丽,华袿飞髾,远望翩翩若神仙。

    浩荡而来的阵仗,顿时吸引所有视线:“凤皇殿!”“雪夫人!”

    龙舟上的诸贵子弟年纪轻资历浅,不曾跟随秋狝,也无资格参与迎亲,更无资格参加婚礼,只听说过雪夫人的种种传说。现在得以一见,不免心头火热,躁动起来:“诸神宠儿,青色月神!”“艳绝六合,姿盖两都!”“天下第一美人!”

    渐台是观赏龙舟赛的最佳之地,可将争渡情景一览无遗。

    雪夫人的步辇停在栈桥,不往渐台上去,似乎要单独在此处观赏龙舟赛。

    龙舟和莲花舟上的男男女女,不断偷眼步辇,隔着纱幔,隐约可见半倚的身影,绮丽轻罗铺展,如重瓣花朵绽放。

    夏日微风吹过沧池,清爽舒适,纱幔隔绝好奇窥探的视线。

    朴国香看到凤皇殿排场浩大,原本那些窥探自己的视线,全都转向步辇中人,不由眼红心热,抱紧怀中火筒。

    沧池龙舟赛往返竞渡,起点即终点,龙舟须在绕行远处浮标后转回。

    金嬷嬷计划待龙舟返回时,朴国香驱使莲花舟接近齐恪的龙舟,假作被龙舟撞翻,用火筒在水底喷出火球后再游上岸。神迹再现,贡女们配合造势,在大齐天子面前证明朴国香是水神娜迦转世——帝王怎舍得将神明转世让给他人?

    略微冒险的计划,却是朴国香能留在宫中的唯一机会。

    天子挥动令旗,龙舟才能开赛。龙舟迟迟不发,朴国香忍不住望向渐台,阳光刺目,华盖下天子的位置空缺着。

    朴国香怀疑自己眼花,揉揉眼睛,确定天子已不在渐台。

    正疑惑间,岸边人群一阵骚动,随即呼啦跪了满地,龙舟上的青年、莲花舟上的贵女纷纷行礼。

    本该端坐于渐台的大齐天子,出现在栈桥上。

    齐长宁快步走向步辇,眼底眉梢带着春风般的笑意,不顾跪倒行礼的众人,带着几分急迫掀开纱幔:“才用完午膳?”

    “想吃鲥鱼,耽搁了。”透过掀起的纱幔,雪霁看向沧池:“陛下,谁是娜迦?听说她能水底喷火?”

    好奇的样子与神师地宫中一般无二,齐长宁眼中弥漫温柔笑意,略微掀高纱幔,让她能看到不远处的莲花舟:“遮掩火筒的那个,应该就是。”

    雪霁顺着齐长宁的视线望去,只见白纱覆面的高瘦女子身体僵直,原本一手扒着船舷,另一只手遮遮掩掩抱着怀中火筒,对上齐长宁的视线,却像失了魂一样怔怔,不知不觉松开手。

    火筒从那女子手中滑脱,落入沧池。

    雪霁轻轻“啊”了一声,略惋惜。

    “所谓水底喷火的神迹,不过是佯装落水,以火筒在水中发射火球,泅泳上岸。”齐长宁见她失望,道:“龙舟竞渡虽不及水底喷火奇异,别有一番壮观景象。”

    雪霁“嗯”了一声,微笑:“那就先看龙舟吧。”

    眼中粼粼,菱唇像绽开的花,她的笑容蛊惑,齐长宁情不自禁靠近。

    大庭广众,人人瞩目,大齐天子就这样放下纱幔,以倾身相吻的姿势,探首步辇中。

    沧池上吹来的风撩动四垂的纱幔,纱幔晃动如水波,阳光忽闪着扑进步辇内,风与光叠加变幻,时耀时暗,令人心浮气躁。

    齐长宁靠过来,雪霁阖目相迎。

    他直直吻上菱唇,唇舌纠缠,气息起伏。

    “火筒落水,济罗贡女并未十分慌张,想必还有后手。”亲吻结束后,齐长宁声音低徊,还带着一点缠绵余韵,拇指抚上菱唇,拭去雪霁唇上残留的一点水痕:“朕若没算错,等龙舟结束还能看到水底喷火——若不能,改日再让她们演一遍。”

    恋恋不舍看她一眼,齐长宁退出纱幔。

    不过一个转身,大齐天子已如往常般威仪赫赫,全然看不出刚刚在步辇内的情意缠绵。他步至栈桥尽头,挥动手中令旗,顿时鼓声响彻云霄,众人齐声呐喊,龙舟如离弦之箭般划破碧波,磅礴竞渡。

    聚在岸边的人们蜂拥上前,既为龙舟助威,也为争睹天颜,侍卫手持长戈将众人拦在界限外。

    只有一名高大青年佝偻着背,寂寂立于人群中,视线从未离开凤皇殿步辇半瞬,将天子与雪夫人的亲密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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