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通天二年六月初四酉时。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之后,季摇光终于从府衙走了出来。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大雨之后,天气终于放了晴,门前明正街已是人流如织,吆喝声遍地。

    清平县历来便是通往京都长安的要地,又位于渭河入黄河口之处,往来商贩,挑夫络绎不绝,一片繁华之景。然而前任知县王庸上任之后,利用官位之便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也有人暗中向金州知州揭发,俱石沉大海。

    或许是苍天开眼,三年前王庸在一次醉酒骑马后落水而死,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季摇光随后便被武皇下派至此,用了一年多才平了一摊烂账。

    因为今年罕见的大雨,黄河决堤,金州以北地带泛滥成灾,数万百姓不得不离开了生存了祖祖辈辈的土地,流亡四处。

    她所治理的清平县也未能逃过一劫,不过因三年来她励精图治,未曾懈怠一日,如今方才能平安度过水患,不过清平县正处于入京都要道之上,近日不少流民涌入,季摇光一边募招人手安置帐篷,分发衣物吃食,一边让衙役张贴公告,免得百姓怨怼。忙得脚不沾地,直到今日方才安置妥帖,回到阔别半月的家中。

    街上卖饼的吴大娘还在吆喝:“好吃的胡麻饼哎,两文一个,”看到季摇光路过,笑眯眯得同她行礼,“季大人,来尝个饼,刚刚烙的,还热乎着呢!”季摇光并未推辞,数出六文钱给她递了过去,吴大娘连连摆手,“哎呦,这可使不得,要不是您,我女儿现在还在床上摊着呢,我哪能要您的钱。”

    季摇光摇头道:“我近日不在家中,我妹妹也多亏您照顾,这么算下来倒是谁也不欠谁。”吴大娘辨不过她,只得收了,将胡麻饼给她包好,还不忘偷偷加了一个,季摇光没再推辞,道了声谢伸手接过。

    这时,一支出殡队伍抬着棺材从西城门敲敲打打地过来了,人数还不少,男女老少,皆露悲容,有不少人已凑到边上看起热闹来,想来是前几日大雨未能送葬,正好今日天公作美,为首送行的三位娘子身着缟素,手捧绶带,面目含悲,不过形容并不狼狈。

    她已经认出为首的三人乃是清平县地头蛇聚芳楼的三位掌柜,能被她们三人一同送葬的人,棺材里的显然是三掌柜陈芳华,吴大娘在一旁凑起热闹,同她道:“聚芳楼的三掌柜好像是被鬼附身了,听旁人说见人就砍,可疯了些时日,后来好像是自尽了,可怜她一个好人了,”

    季摇光不置可否,她自幼失孤,为了活下去连二皮匠,捞尸人的活计都做过,自是不相信有鬼一说,但她也并未反驳吴大娘。这些时日忙于水祸,众衙役也不敢拿多余的事扰她心烦,季摇光隐约感觉到陈芳华的死因有点蹊跷,不过聚芳楼另外三人也并未报案,显然是认同了被鬼附身一说。

    谈话间,送葬队伍已经行至季摇光身边,位列中间的大掌柜苏寒衣挥手,众人随即停下,三人行至季摇光面前,同她行礼道:“民女见过季大人,”季摇光摆手道:“不必多礼,不知三掌柜出了何事,竟红颜薄命?”

    与陈芳华关系最好的四掌柜柳檀香看了苏寒衣一眼,率先开口:“三姐她十天前不知冲撞了哪里的邪物,疯癫了几日,我请了好几位大夫都没治好,结果三天前她许是一时想不开竟上吊自尽了。”话还未说完,就已泣不成声,季摇光递过一方帕子,转头望着苏寒衣,“有邪物一说不可尽信,为何不上报官府?”

    苏寒衣并不回避,望着季摇光道:“三妹素来深信佛门,半月前于感业寺上香时香竟无故折断,她便以为是自己不诚所致,此后便日夜抄录佛经以求佛祖原谅,没想到十日前于感业寺回来便愈发疯魔了,我便以为是有鬼魂作祟,请来法师相看,说她已被无常钩去二魂,没想到七天后就自尽了。既非旁人所害,我也未曾上报官府。”

    季摇光听了一席话,也无可奈何,武皇笃信佛教,于去岁兴修万象神宫,今年又铸成九鼎,广修佛寺,时人因她之顾多信佛教,于清平县这临靠长安之地,风气更甚,甚至有人一生病,就去寺中求香,反而耽误病情。

    天色渐晚,苏寒衣怕耽误吉时,同季摇光告罪一声,领着队伍向东城门行去,季摇光并未因苏寒衣的话放下怀疑,但因身份之顾,也不能于光天化日之下要求开棺查验,只能先放她离去,另作打算。

    季摇光告辞了吴大娘,又路过七宝斋买了两份包好的茶点,一路行至梧桐巷,推开了最里面的一扇院门。

    院中有一位少女正旁若无人拿着树枝玩着地上的蚂蚁,听到有人开门,一转头看到是季摇光,立刻绽放出来了笑容,抛下手中的树枝,向她飞奔而来,径直扑倒了季摇光身上,“姐,姐姐,”不过两个字却说的含糊不清,季摇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抱歉小璇,我最近太忙,没能回来看你,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点心 。”

    季天璇拿了点心并未从她身上下来,还坏心眼地涂了她一身泥,季摇光知道她这是太久未看到自己生气了,于是连连道歉,任由季天璇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等闹够了,拉了她的手,带她去水盆旁清洗。洗过之后,季天璇坐在桌旁拿起茶店就往嘴里塞,又用空的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季摇光,“姐,姐姐,吃。”

    季摇光打开布包,发现是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大包子,不由得一笑,季天璇许是刚刚在张大娘处用过晚饭,包子还有些热气,她从厨房拿出一碟腌制好的咸菜,吃起了妹妹的好意。

    这个有些痴傻的少女就是她的妹妹季天璇,季摇光是从河边捡到她的,自此两个孤苦无依之人就成了一家人,早年两人相依为命之时,她们暂住的破败庙宇四处漏风,季天璇就将买来的吃食放在自己怀里暖着,撑过自己走过一个个冬天,虽无血脉之亲,亲情却早已跨过了血缘。

    武皇登临大宝之后,放开了科举的限制,女子也能当官,季摇光当年还只是个穷书生,替人抄书算账过活,一听闻女子也可以参与科举,便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此,早出晚归在外赚钱又兼顾读书,堪称苦不堪言,她在床头放了一把刀,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想法,最后于政圣元年考取进士同第十七名,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进士。

    时隔三年,她仍能记得自己看到榜上有名时的心情,并非欣喜若狂,而是如释重负。

    姐妹俩用完晚饭玩闹了一会儿,便听到张蕙张娘子拿着食盒推门进来,她看到季摇光回来,笑意盈盈地同她道:“我看今日未曾下雨,料想你也该回了,给你做了点菜补补身子,瞧你最近忙的,都清减了不少。”季摇光打趣道:“那当然是我张大娘子料事如神,想来掐指一算就知道我今日归家,不如再掐指算算三掌柜是中了何种魔障,竟能让她魂归离恨。”

    张惠并非常人,而是清平县衙内的仵作,早年丈夫女儿为奸人所杀,官府草草结案了事,张蕙于亲人坟茔前割发,指天发誓要找到凶手,彼时整个金州的仵作都甚少,她徒步千里赶往沧州,跪于沧州府衙门前,沧州知州破格将她录用,后习得仵作之术,最终找到真凶,为亲人报了仇,可她们已然不能回到她身边。

    而后张蕙再未改嫁,于金州府衙担任仵作,在任期间破获不少疑案,一年前回到清平县,打算在故乡渡过余生,季摇光就任知县期间,也得了张蕙不少助力,对她极为感激。

    张蕙听到她这般说,心里有了几分计较,便道:“鬼神之事,不过莫须有,那苏寒衣匪徒出身,又岂会信那些,想来是她们四人之间起了些争执,不然又何至于做出一通有鬼的戏码。”

    季摇光点头:“自我来到清平,聚芳楼明面上不敢闹事,私底下的小动作却半点不少,而今出了这种事,就怕我去查探,要抓住她们的把柄,这次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张蕙听到她已有了盘算,不由得多了担心,“聚芳楼在金州盘踞多年,根基深厚,苏寒衣并不是个泥捏的,你如今资历尚浅,县里仍有人不服你,不如等再收集些证据,与她们作对也不迟,王庸的死,我始终感觉有些蹊跷。”

    聚芳楼乃是金州数一数二的商号,早年刚一成立就借助清平县地利之便,笼络了数不清财富,时至今日,县内半数店铺尽归聚芳楼所有,季摇光曾怀疑苏寒衣与前知县王庸有所勾结,王庸借助职务之便帮助苏寒衣在州中扩张,苏寒衣则给了王庸立身之财,若不是突然坠马而死,如今他应该已经就任洛阳。

    可随着王庸之死,季摇光就任,她有心调查王庸死因,却也一无所获,而苏寒衣在和季摇光几次交锋之下,知道季摇光并不是任自己拿捏的软柿子,识趣得收敛起来,二人在心照不宣之下渡过了两年,不过季摇光知道苏寒衣所图不小,做事又不择手段,并不会甘心局限在一个清平县,她只希望能够查清真相,挟住苏寒衣。

    “放心吧,大娘,我自有打算,这段时日有劳您照顾天璇了。”张蕙知道她是个撞了棺材板都不回头的倔性子,也没再劝她,只是默然叹气。

    二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季天璇听着听着已经靠在季摇光肩膀上睡着了,张蕙见状起身打算离开,季摇光将桌上另一份茶点递给她,张蕙接过同她道了别,她小心翼翼地将妹妹抱起,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了上去。

    窗外微风细拂,树叶哗哗作响,许久不见的月光,在窗上印出一道道斑驳影子。

    季摇光听着身旁季天璇平稳的呼吸声,一颗心已经安定下来。她最初想做的,便是尽力守护好自己身边的人,可随着周围一道道感激的目光,她才发觉自己能做的还有更多,至于生死,她并不害怕。于是她握住季天璇的手,陷入沉眠之中。

    夜色如水,曾照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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