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程听寒想起来了一切。

    想起来赵云廷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权力,杀了她程氏一家。

    想起来自己因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独自一人投入御花园湖中。

    梦里,她想清楚了一切。

    她想起来梦中那个玫红色华服的女子,可不就是张贵妃吗?

    在程听寒落水之后,她多次想要来探望自己,就是为了让自己知道程氏一族,是被赵云廷所杀。

    还有那日的火,是张贵妃放的,她买通了自己宫里的宫女,趁她睡觉的时候,推倒了烛台。

    程听寒不死,就阻碍了她通往皇后之位的道路。

    还有她的丈夫赵云廷,程听寒知道,他是爱自己的。

    他杀了我程氏一族,却不愿失去她。

    在她落水醒来失忆后,所有人都不告诉她从前发生的种种,都是赵云廷的手笔。

    赵云廷知道她所有的喜好,失忆时的程听寒很容易会在他刻意的讨好下爱上他。

    他想让她好好活下去,和他白头到老。

    可是,他杀了自己全家,她又怎能放下芥蒂,安然无恙地跟他过一辈子?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赵云廷啊赵云廷,可真是出了一个大难题。

    一连几天,赵云廷都没有来看她。

    程听寒知道,他并不是不想来,他是怕她不想见他。

    不见他,他们们之间,就很难走向结束,划清界限。

    程听寒冷静了不少,也想好了一切,决定主动去找赵云廷,让他们之间的事情,好好地做个了断。

    赵云廷的寝殿里很是清冷,没有任何人,只有一盏孤灯,只有程听寒熟悉的那个玄色身影,在洁白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落寞孤独,就像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他步步为营,最终才登上了皇位。

    她要是走了,他是不是就是孤家寡人了,这宽大冰凉的宫殿里,还有谁能够继续陪着他?

    但那又如何,她顾氏一家的性命,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程听寒又点燃了几根蜡烛,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一如从前:“云廷,我决定了,我要去皇恩寺为国祈福,度过余生。”

    赵云廷抬头,发丝凌乱,眼下乌青,双眼满是血丝,没有一点帝王该有的样子,反而像个受伤的孩子。

    一颗清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出,让程听寒心头一疼,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泪,还是为她而流。

    赵云廷不顾她的挣扎,伸手把程听寒揽进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力道很大,似乎是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语气中满是疲惫和哀求:“别动,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让我抱抱,就一夜,就一夜……”

    程听寒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他怀抱很温暖,就像从前那样,她很是贪恋这温暖,含在眼眶的清泪,像珍珠一样一滴一滴落下,打湿了他的衣衫。

    赵云廷不舍,她也同样不舍。

    这几日她常常在想,如果赵云廷没有杀了自己一家,如果程氏一家还活着,他们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好好地在一起?

    他们是不是还能够一起,白头到老?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赵云廷的寝殿,沉默着,坐了一夜,就像从前那样,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之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到抬头可以看清彼此的面容,心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永远也走不到一起了。

    远处,箫声呜咽,凄凉无比,似乎是在为他们的离别而哭泣。

    离开的那日,赵云廷没有来送程听寒,但程听寒知道,他一直站在高高的皇城之上,注视着她离开的身影,不曾离去。

    程听寒看着四周这熟悉的城墙,一如她进宫成为他太子妃的那一天。

    只不过,这次是离别。

    往后,这偌大的皇宫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程听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见,赵云廷。

    路上。

    程听寒遇见了早早守在那里的顾轻舟。

    他问她:“后悔吗?你要是想离开,我随时都可以带你走。”

    程听寒笑着摇摇头,她早已解脱,何谈后悔。

    临别时,程听寒对他说:“轻舟,我不是你的良人,找一个爱你的人,好好活着。”

    程听寒知道,在她嫁给赵云廷后,他心中一直都有她,包括现在,可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一直都不是,他也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从此以后,青灯古佛,佛经为伴,日子未尝不是那么惬意。

    一晃就是三十年后,亦是赵云廷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这三十年来,赵云廷勤勉于朝政,为江山社稷做出不少丰功伟业,赢得朝堂上下和百姓的一直称赞,却累坏了身子,烙下了顽疾。

    唯一让朝中大臣不满的是,这三十年来,赵云廷后宫中没有一个妃嫔,亦没有留下一个子嗣,皇位只能过继给他的侄子。

    听他身边的公公说,他每日,都会呆呆地看着皇宫的东南方,一站就是一个时辰,还时不时地喃喃自语。

    程听寒知道,那是皇恩寺的方向。

    不仅如此,赵云廷还经常独身一人出宫,来到皇恩寺,不为别的,只为偷偷看她一眼,看她过得好不好,总是变着法子,默默地不知道为她做了多少,却从不敢当面见她。

    可这些,程听寒却一样都不知道。

    她走进这熟悉的寝殿,三十年很长,又好像很短,和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深呼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进去,就像从前她走进他的寝殿,催促他处理朝政之余,不要忘记休息,不要忘记用膳。

    现在,程听寒回来了。

    云廷,寒儿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程听寒看到,她看到他面容憔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就连头发也有了些许花白,像即将燃尽的油灯一样,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似乎是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露出一个自认为满意的笑容,三十年的岁月已在脸上刻下皱纹,也不知道他会喜欢这个样子她吗?

    程听寒走过去,坐在赵云廷的床边,颤抖着手,抚向他的脸颊。

    今年的他,不过五十岁,怎么比六十岁的人看起来还要老?

    衣服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很快惊动了赵云廷,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竟是那样的微弱,弱到程听寒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寒儿,是你吗?你回来了。”

    “是我,云廷,”程听寒点点头,下巴抵在他树皮般粗糙的手背上,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真的是我,我回来的。”

    赵云廷这才放心地睁开了眼睛,目光中是说不出的欢喜,他努力地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程听寒的发丝,还是那个熟悉的感觉,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看到的不是你。临走前还能好好看你一眼,真好。”

    “寒儿,你别哭,不……不好看了。”

    “你嫌弃我是不是?”程听寒吸了吸鼻子,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流,怎么都控制不住。

    赵云廷笑了:“我哪儿敢?我长得这么老,你都不嫌弃我,我怎么敢嫌弃你?”

    程听寒的心更难受了,痛得厉害,她本想让他在临走前看到她最美的一面,可现在却是满脸的泪水。

    赵云廷想要直起身,动作很是艰难,程听寒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我这辈子,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列祖列宗,唯独对不起你……咳咳咳……”

    赵云廷剧烈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染红他的胸前的衣服,是在告诉他生命的枯竭。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程听寒拿起手帕,为他擦拭着下巴的血,手却抖个不停。

    虽然程听寒知道他快要走了,她还是害怕,害怕个不停。

    “不,听我……我说完。”赵云廷缓了好一会儿,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说话也断断续续,也越发有气无力,但程听寒很快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如果有下辈……下辈子,我们做……做一对……平常夫妻,男……男耕女织,共话桑……桑麻,好……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程听寒握紧他的手,泪水早已浸湿了脸庞,“不过你要记得,在奈何桥上等等我,等我过去找你,咱们一起投胎。”

    “好,我……我等着你。”赵云廷痴痴地看着她,一如从前,然后缓缓地地闭上了眼睛,握住程听寒的手也滑落了下来。

    程听寒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赵云廷他,走了,走得很安详。

    程听寒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将他轻轻地放在龙榻上,整理好他的衣衫,他生前是最爱干净整洁的。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那是在相恋之时,赵云廷吩咐上好工匠,特意为她打造用来防身的,如今却有了其他的用处。

    程听寒粲然一笑,划破了手腕,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疼,然后她躺在赵云廷的胸口上,那里早已没了心跳,她嘴角勾起一抹笑,缓缓闭上了双眼。

    生前,他们因为种种凡尘中的羁绊,未能走在一起。

    死后,他们也要葬在一起。

    程听寒握紧了赵云廷的手。

    当程听寒还剩下最后一丝意识之时,她又想起了十六的他们,那年少时的心动。

    “皇室男人都是三妻四妾,我才不要嫁给你呢!”

    “那可不行!我只喜欢你,我以后一定娶你做我唯一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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