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的试镜,意料之中没通过。】

    【你去道歉,再尝试补救一下。】

    梁圆收到经纪人连续发来的两条消息后,坐在露台静静看这座城市从白天进入黑夜。

    她记得三年前来租房,推开门,正是日落之后,月升星亮,霓虹渐起。

    原以为星途也会如夜色璀璨。

    现实是她近一年没接到通告,出道的第一部电影捧获主流奖项最佳新人,如今连在低成本网大中做个背景板都不行。

    资本的局里,她连棋子都算不上。

    她拿出手机,一字字输入,给经纪人回复:【没关系,我也想退出这个圈子了。】

    几乎是消息刚发过去,经纪人电话就打过来,劈头盖脸质问她,“你喝多了?”

    脚下匍匐蜿蜒的高架,正是下班晚高峰,车流走走停停,挪动仅为方寸之间,像极她这憋屈的境遇。

    世界那么大,这该死的牢笼谁爱呆谁呆吧。

    梁圆给自己暗暗打气,“没有,我想清楚了,我没背景,也学不会看人眼色,天生吃不了这碗饭,还是趁早止损好。”

    “你倒是对自己脾气了如指掌。”

    “是的。”梁圆义正言辞。

    经纪人一时语塞,梁圆倒正色起来,“我是阴差阳错进的娱乐圈,现在人生才过二十六年,走偏的路,现在重新修正也来得及。”

    她身上总有种盲目的乐观,落在演员身上,就是一种难得的原始生命张力。

    只是可惜了。

    经纪人叹气,又问她,“那你想去干嘛。”

    “做回我的老本行,回家种草莓。”

    “哈?”

    只顾畅想未来的人,无视经纪人的吃惊,“等我的草莓熟了,寄点给你吃。”

    一旦下定决心,心中沉重的担子瞬间转变成满额行动力,梁圆开始打包行李寄快递,联系房东退租。

    离开这天,她站在门口。

    柔和光束透过露台窗柩,如同电影银幕亮起前,胶片齿轮转动,黑暗中缓缓亮起的光,扑簌而起的流动微尘,连带这几年的光阴在脑中掠过。

    她拍下照片,上传到她某瓣账号,难得矫情一把,照片配图:【让我再看你一眼】【注1】

    在地下停车库的车里,手机叮的收到提示声,她打开软件,仅有一条评论:【从南到北】【注2】

    名字是数字加字符,头像也没有,性别未知,像是僵尸号。

    却是梁圆还算熟悉的粉丝,几乎抢占她所有评论的沙发,偶尔还会私信聊天。

    梁圆私信她:【谢谢配合我假文青的形象,爱心JPG】

    僵尸号很快回复:【不用客气】

    梁圆发个微笑JPG,她回两朵玫瑰。

    像是两个地铁老人玩手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对话。

    梁圆收起手机启动车。

    她要独自开将近两千公里回家,先去给车加油,又到超市,采购一些吃食。

    从停车场出来,透过挡风玻璃,对面马路的商宇高楼中,竖起巨大广告牌,满屏的流光溢彩。

    是上周的戛纳颁奖夜。

    天色将暗未暗,人潮里大片交织的闪光灯,只对准那位华裔天才导演江岭。

    一袭黑色西服淌光,刺眼白光落在他棕色瞳孔里未有波澜。

    他神闲气定走到红毯尽头,将这届最佳导演的荣誉握在手中。

    这是他第二次走上戛纳。

    第一次是六年前,他的处女座,拿下最佳新人导演。

    群星闪耀时,她只是宇宙中看不见的尘埃。

    认清现实的梁圆一踩油门,将这名利场上的浮华纷扰抛在脑后。

    越过高山,穿过草原。如挣脱线轴的风筝,迎向属于她的广阔天地。

    边走边玩,今天是回家旅途的第七天,梁圆的车从隧道里出来不久,淅淅沥沥小雨而至,山路雨天容易打滑,她放慢速度。

    远远见百米外放着三角警示牌,不远处一辆黑色越野在应急车道打着双闪,隐隐可见身穿黑色衣物的人站在车前。

    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

    见有车驶来,他走到车旁,招手请求帮忙。

    梁圆往前望,是绵延起伏的高山,往后,也没有车辆跟随,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荒山野岭,她好心搭人一程却被毁尸灭迹。

    人家只是车坏了,需要帮个忙而已。

    几百米的路,梁圆想了好多种结果,再开近些,发现那是一辆大G。

    应该不会劫财,毕竟她糊咖,最高的片酬也没有这辆车贵。

    她脑子里飞快盘算,最终决定先停下车,但不开门,在车里观察一下,一旦察觉不对,她立马开车走,并把手机放在手边,以便随即可以报警。

    她被自己的聪明安慰到,踩下刹车后缓缓把车驶进左车道,与大G持平。

    停下来小一分钟,男人并没有过来。

    梁圆有些摸不准,她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僵尸号发求助:【你说我在山坳坳看到车坏了的男人,该不该下车帮忙?】

    僵尸号这次没有秒回。

    正当她犹豫,车窗被敲几声。梁圆握紧手机,另只手摇下一小截车窗,缓缓落下的缝隙里,她隐约看到一双熟悉又不熟悉的眼。

    浅棕色瞳仁里,裹挟着断续雨幕中的冷冽,又有置身群山旷野的荣宠不惊。

    矛盾又独特的吸引人。

    梁圆有些手抖降下全部车窗,他的脸完全暴露在跟前。

    雨雾氤氲下丝毫不影响他英俊的五官,晦暗光线笼着,反倒是最好的修容盘,脸部轮廓明暗过渡自然,更显立体。

    只是他不复那日镁光灯下的清隽精美,鼻梁沾上不少雨珠,增添难得的野性。

    一窗之隔,四目再相对,梁圆脑子空白,像是见了鬼,磕磕绊绊喊一句:“江··江导。”

    车里音乐正唱着: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远在世界尽头的你站在我面前。【注3】

    颤抖的声音淹没在歌声里。

    随之江岭低醇的嗓音响起,是小提琴悠扬悦耳的音色,他叫她,“梁圆。”

    从他舌尖处徐徐传来,带着莫名的笃定信念,她再次听成良缘,产生一种她翻山越岭只为这刻的错觉。

    六年前,江岭第一次喊她···

    还来不及回忆,略带疑惑的声音打断她,“你怎么在这?”

    将梁圆从乱七八糟的臆想拉出来,她脱口而出,“我要回家。”

    江岭拧着眉,好像在思考她这牛头不对马嘴回答。

    梁圆手指了指前方,赶紧解释,“这是我回老家的必经之路。”

    “哦。”

    莫名冷场,梁圆在这种沉默下心如鼓跳,和窗外雨急促落在挡风玻璃一样,失控了。

    她下意识关掉音乐,为这种焦躁腾出安静的空间。

    还好江岭又问她,“我的车坏了,下面的路因为雨过大塌了,保险公司的人可能没那么快赶过来,你能顺我一程吗?”

    高原之上,说来就来的暴雨,是很容易导致道路坍塌。

    再说,她入圈近四年,未再当面见过江岭,十八线小糊咖哪有这个机会。

    现在江导需要你糊咖的帮忙,你愿意吗?

    她下意识想点头,但理智驱使下又想摇头,最终在触及到江岭静待的神色中,鬼使神差答应。

    似乎她听到站在雨雾之中的男人轻轻呼出一口气,又被吹散。

    他条理清晰,“我先给保险公司打个电话,然后去车里拿东西,你等我一下。”

    “嗯嗯。”梁圆使劲点头,见雨变得更大,拿起后排的伞,想给江岭撑,还没递出去,就听他来一句,“在车里等着。”

    梁圆嘴巴比脑子快,“导演,我没想下车。”

    大导演无论在何种境遇,对菜鸟都有轻松拿捏的自信。他反客为主,淡淡看她的眼神里有关爱智障儿童的怜悯。

    梁圆干巴巴的笑,反倒心虚起来。

    靠眼神取胜的人沉默走回自己车里。

    梁圆看他宽厚的背影,稳健的步伐,有种想把自己毒哑的冲动,随后又开始复盘这短短几分钟怎么智商总不在线。

    最终得出结论:她这尊小庙没来过大佛。此乃正常现象,接下来就是少说话,等把佛送走就行。

    再次为自己的不内耗点赞。

    梁圆心中又舒坦起来,放起音乐,拿起手机,僵尸号还没回复她,她噼里啪啦敲键盘,又问她,【没想到,车坏的竟然是贵人,你说我该不该趁机接下这泼天的富贵?】

    等江岭走过来,梁圆还没收到回复,她决定暂时把僵尸号拉入黑名单,关键时刻不顶用。

    切掉软件,又收起音乐,摇下车窗,随即进入状态,扬起清清软软笑意问门外的人“导演,你好了吗?”

    “你开一下后备箱。”江岭留下这句便往后走。

    透过后视镜,梁圆看到他拉着黑色的行李箱,出于并不熟稔的礼貌,她直接打开车门跑下去,喊他,“导演,我后备箱塞满东西,你放后座吧。”

    江岭看着嗖一下,已经跑到他身侧的梁圆,微微蹙眉。

    梁圆以为他是怪罪她的后备箱,或是她的冒失,二话不说从江岭手中夺过行李箱,一气呵成打开后车门,将其甩上去。

    砰一声关上后又喊江岭“上车。”

    行动力之迅速,唯恐怠慢贵人。

    两手空空的男人,在雨中静置几秒,跟上车。

    梁圆随即感到并不宽阔的车厢逼仄起来,鼻息萦绕间是冷而凛的冷杉,夹杂窗外雨水潮湿的黏稠,叫人跌入其中,透不过气。

    她吸了吸鼻子,响起身侧的男人的关切,“你没事吧。”

    说着又抽出几张纸巾递出去,示意她擦擦脸上的雨水。

    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平整,冷白皮肤下可见青紫色细小血管,很适合做高奢珠宝或沙龙香氛的手模。

    低俗的欲望里,他走下神坛。

    “梁圆?”

    江岭喊她一声,梁圆如梦初醒,暗暗告诫自己别犯病,又接过纸巾胡乱在脸上擦几下,错开话题,“导演,准备好我们出发了。”

    启动车后,梁圆看着黑色大G距离她们越来越远。

    她眉飞色舞,骄矜生动模样,“没想到这二百来万的车还不如我这小二十万的。”

    关公面前耍大刀。

    江岭难得点头。

    这一下削弱梁圆对权威的敬畏与疏离,她问出一开始就有的疑问,“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过来采风。”

    梁圆想起这人半个月前还在戛纳被鲜花和掌声包围,如今就独自跋涉深山采风,真心夸他,“您可真是劳模。”又恭喜他,“恭喜您拿下戛纳的最佳导演。”

    大概是江岭听多奉承的恭喜,脸上并无多少松动,随即一盆冷水浇下来,“扫盲行动贯彻得很彻底,封建余孽已经被铲除,我们并无长幼尊卑之分,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您。”

    梁圆头上滋滋冒气,嘴上却讪笑,“您可真幽默。”

    立马又收到身侧人一记眼神警告,梁圆紧紧闭上嘴。

    车里气氛莫名冷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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