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并不大,屋内陈设,一眼可见。

    两张一米二的床几乎并排挨着,床单雪白无暇,铺设得一丝不苟,肉眼下没有褶皱。

    整洁得如同某种盛大的献祭。

    木雕窗柩并不完全密闭,风自缝隙吹来,回音落在梁圆心头,是拨错的琴弦,溢出的混乱旋律。

    她从行李箱里随便抽出换洗衣物,速战速决洗漱。

    刚从卫生间走出来,门被敲起。

    规律的,不轻不重的三声。

    梁圆想起恐怖电影里,寂静无声的走道,午夜梦回的敲门声,蜿蜒而下的木质楼梯铺满红色的血···

    怎么越想越离谱!

    大不了睡了他,瞧把自己吓得。

    为了壮胆,她几步冲过去,故意弄出很大动静,门猛地从内而外被推开,巨大的冲击力重重落下又回弹,发出响声,人也踉跄往后退两步,雪白颈背靠上微凉墙面。

    “嘶。”

    “怎么了?”

    门外内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梁圆看过去,似乎想贴心护住她的人,手慢一步,最终堪堪撑在门上,遒劲有力的手臂之下,像是电影拍摄的错位,她站在他怀里。

    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

    江岭会错意,沉声的询问从头顶响起,“撞到了?”

    梁圆神智并未归拢,沉默站着,一动不动。

    距离她几步的男人,半个身体倾斜过来,低着头往她身后探去,一边问,“撞到头了?”

    他的气息微凉,洁净,让人想起西伯利亚的冷杉。

    梁圆像是被一场倾盆大雨从头浇到尾,如梦初醒,摇摇头,“没,没有,只是脖子有点凉。”

    江岭视线锁着她的脸,一存存,一帧帧,认真细致又严苛。

    这种眼神就像猎豹盯着食物,不加掩饰的大胆,梁圆的脸莫名发痒,想要抓一下,手还没抬起来,对面人发出指令,“别动。”

    他的音色一向偏低,可这会,却有种丝丝绕绕的缱绻感,大概是夜太静,又或是两人距离太近,连带那张颇有距离的俊脸上,有着罕见的温柔。

    手又抚上她的脸,他的指腹有种颗粒感的粗糙,轻轻掠过她的眼角,梁圆想起宽大温厚的手握着的细腻羊脂润玉,鼻息之间还有薄荷清凉的淡淡香烟味道,叫人忍不住的战栗又沉沦。

    “你的眼下有一根头发。”

    江岭轻轻捏起那根细小黑发,手随即离开她的脸,举到梁圆的跟前,皮肤空落落,连带她的心,也是被抛得高高后,又接近不可控的下坠失重。

    “伸手。”

    “什么?”

    梁圆不明所以,手腕又被轻轻拉起向外翻,江岭把那根头发煞有其事归置于她掌心之中,他的五指扫过她掌心的感情线。

    蜻蜓点水,转眼滑落。

    “物归原主。”

    梁圆掌心多出来那根轻薄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头发,如同上帝那双看不见的手,是一种难以忽略的隐喻。

    刚才被碰到的眼下竟然开始发红发烫。

    江岭看眼前的人,眼睫轻颤,并不敢直面他,故意问,“你在期待什么?”

    “没有。”

    梁圆下意识反驳,丢掉那根头发,往后撤出两步,两个人拉出明显的距离,先发制人,“把门关好。”

    赶紧走到床边,坐下去开始擦她的脸,也在听着动静。

    门被关起来,还有沉稳的脚步声临近。

    梁圆看着他走到厕所跟前,开始脱外套的镇定自若,好像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一样,再想起自己刚才出的糗,生出报复心。

    “你身材看着很好摸的样子。”

    梁圆说的是实话,脱掉冲锋衣的江岭,穿着一件黑色的修身毛衣,抬手之间,可见蓄满肌肉线条的力量。

    他动作顿一下,转过头来,隔着晦暗光线,眉毛微挑,似是挑衅,“给你摸一下?”

    他很嚣张。

    梁圆转头一想,反正吃亏的又不是她。

    她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穿起拖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倒是想得美。”

    江岭留下这句话,又走进卫生间,砰一声把门关上。

    梁圆有种扳回一局的成就感,踢掉鞋子,心满意足的继续回到床上,被窝被电热毯烤得暖和的舒服。

    今天累极了,她听着浴室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睡着了。

    等江岭洗澡好出来,房间里漆黑一片。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借着浴室微弱的光。

    床上把自己裹得像蚕蛹的人,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呼吸均匀,再看她的拖鞋,还有一只已经跑到他那张床的床尾。

    心还是那么大。

    他大发善心踢回来。

    隔天梁圆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江岭的影子,但行李还在,并没有收拾。

    她走到房门口,没有关紧。

    缝隙之间,可以看到他倚在走道的尽头的窗户旁边,隐隐绰绰他的表情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冷漠。

    他说,“我不是做慈善的,别塞乱七八糟的人到我的片子里。还有,她的演技那么差,我没时间教她怎么演戏。”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江岭声音彻底冷下来,甚至有些狂妄,“别对我的电影指手画脚,有的是要投资我电影的人···”

    梁圆没有继续再听,她收拾好东西,拉着行李箱走出房间。

    大概是听到动静,江岭停下来,看向梁圆,脸上还有未来得及散去的怒意。

    是这两天里,梁圆没有见过的,另一面的他。

    这才是最真实的他吧。

    她指了指楼下,用口型小声说,“我先下去。”

    江岭只是点头,没有再多说一句。

    下楼后,民宿老板娘因着昨日的失误,给她煮了一份很丰富的面汤,“美女,给你加了肉,还有煎鸡蛋。”

    还端来豆浆和凉拌菜,问她,“你男朋友还不来吃饭吗?”

    梁圆手一滞,又认认真真解释,“那不是我男朋友。”

    旅行路上多的是艳遇,露水情缘的关系。

    老板娘给她投去一个我懂你的俏皮眼神,也不听梁圆继续解释,赶紧忙她的去。

    梁圆语塞,沉默地吃着面条,坐她隔壁桌的女孩小心翼翼的问,“你好,你和昨晚那个男生真的不是情侣吗?”

    梁圆疑惑的点头,意识想和江岭拉开距离。

    对面的女生似乎很惊喜,“那太好了。”

    梁圆:···

    “你们是在路上偶遇,还是你们是朋友啊?”

    “认识的人。”梁圆的态度不热衷。

    “算是旅游搭子?”

    “路上正好遇到而已。”

    “那我能追他吗?”女生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又沉迷,“他长得好帅。”

    “这是自然,你的权利。”

    不知道为何,她的食欲被这一出搅得几乎没有,女生几次眼神对视过来,她都熟视无睹。

    赶紧吃完,梁圆走出来,雪已经停了,太阳升起,天空澄蓝透亮,没有一丝杂质,所有曾经在阴暗中发酵滋生的情绪无处遁型。

    温度回升,地上那层薄薄的雪渣,已经融化成水,如同还没来得及发散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

    白天相较于黑夜,会让人更清醒。

    她看一眼时间,心中已有决定,又折返到楼上。

    站在门口,她听到江岭在屋里打电话,隔音并不算好,这会好像是会议,对面的战战兢兢清晰入耳。

    她没有打扰,转身下了楼,驱车离开。

    车外的风景快速倒退,直到民宿变成后视镜里一个小点,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不住就消失,空落落的心里。

    在路边停下车,竟发现僵尸号昨晚接近凌晨就回复她的信息。

    【如果真的是贵人,你准备怎么接下这富贵?】

    有种过时不候的不必回复,但是梁圆秉承礼貌,回复【不需要了,做人靠自己】

    这次几乎是秒回。

    【?】

    【三个大拇指】

    【三个笑脸】

    三条信息随即丢过来,梁圆感觉对面应该是个上年纪的阿姨,就喜欢发这种礼貌又无趣的表情包,一瞬间她的防备心下降,久违的倾吐欲和脆弱感上来。

    她难得真诚一把,【这次我准备回家开始新生活,之前的人和事情已经影响不到我】

    这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僵尸号发问犀利精准:【你准备退圈?回家做什么?】

    梁圆仍然保持着糊咖的自我修养:【你会替我保密吗?】

    【当然,我是你最忠实的粉丝,笑脸JPG】

    有多久没有人和梁圆说过这些话,这一刻,大概是挤压太久的情绪暂时找到松懈口子,她选择相信。

    【暂时退吧,回家做果农种草莓,如果你不嫌弃,等草莓熟了,我寄给你一些,谢谢你之前对我的支持】

    【你需要投资吗?我可以投资你重新做演员】

    她知道有些粉丝本身就很有钱,但是她不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她只当是一种安慰,并不放在心上。

    【谢谢你的好意,我先回家了,有空再联系】

    放下手机,梁圆一踩油门,直接开到家里,已经将近凌晨。

    她睡了两天,醒来时望着熟悉又久违的房间。

    木质结构的梁顶设计,窗扇屋檐下挂着的风铃,随风吹起发出悦耳声音,桌子上那束不知名野花,绿叶上还沾着清新露珠。

    楼下是她妈妈喊她吃早饭。

    梁圆迅速起床,一脚投入新的生活。

    白天跟着她妈妈去草莓基地,跟进日光温室改造的事宜,晚上开始大量摄入资料,学习在高原上如何种草莓的专业知识。

    她好久没有过这种充实又充满力量的生活。

    之前在名利场上的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笑声与心酸就像是前世的梦。

    除了和僵尸号的联系。

    自那天之后,僵尸号时不时会找她,问她回家后生活怎么样,草莓种植进度到哪里,小半个月过去,不知不觉,两人成了聊天搭子。

    但是今日她没有出现。

    梁圆也没找她,她很忙,基地有镇上的扶贫负责人来视察,她一整天都泡在这里。

    这个负责人是她们高中同届,隔壁班的学霸林默,梁圆和他高中的时候一起上过竞赛班,关系不远不近。

    十多年没有见过的人,林默倒是不拘束,主动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梁圆。”

    林默当年高考去了国内排名前几的学校,又是本硕连读,没想到他毕业后竟然会回来这小小的山村,梁圆挺意外,“你怎么想到要回来呢?”

    “小时候想要走出这座山,等真正走出去后,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这片脚下的土地就是我的根,是所有养分供给的来源,已经离不开了。”他望着成片的日光温室,目光所及下是远处的雪山,脚下的村落。

    转回头,他笑着问梁圆,“你不也回来了。”

    “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后退,你是一开始就志向高远,想回来帮助家乡变好,不一样。”

    梁圆穿着杏色羊毛开衫,牛仔裤搭配运动鞋,站在柔和日光里,寸寸描绘着她精致小巧的五官,与当下环境有相得益彰的慵懒,又生动。

    林默静静看她半晌,说出来的话也是进退有度,“目标一致,没什么不一样。”

    他的性格如同他的名字,不张扬,谈吐之间让人妥帖舒服。

    梁圆带着他转一圈草莓基地,两人聊小半天,她提出当下遇到的最大问题,“温室保暖效果过差,霜冻导致果实晚熟,甚至有将近一半不结果实。我想先全方位进行温室改造。”

    只是改造需要一笔很大的资金,光靠她自己几乎没办法。

    林默鼓励她,“你先把写一个改造的计划书给我,每个部分需要用到的资金,包括改造后的效果,以及未来的销量链路。我先报到县上,申请专项资金支持的同时,再联系几家农贸公司来考察,多线发展。”

    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道理梁圆懂。

    她谢过林默,准备道别,林默邀请她,“这么多年没见,我请你去镇上吃烧烤吧,隔壁班二胖开的烧烤,很好吃,你在外面吃不到的地道。”

    说实话二胖是谁,梁圆并不记得。

    但是怎么能让他请客呢!

    梁圆大手一挥,十分豪爽,“我请你。”

    “哪有让女士买单的道理。”

    两个人走到镇上,在谁请客这个事上还未分出胜负。

    直到林默的目光被街边停着一辆黑色越野吸引住,“我们这里什么时候有这么贵的车。”

    黑色的大G,线条弧度锐利,泛着冷光,停靠在低矮错落不齐的房屋之前,日落时分风流涌动,趁得车身倒影如同庞然大物,产生强烈的入侵感。

    “估计是游客过来旅游的。”林默因着工作习惯,对镇上的新来的人或出现的事物会多关注些。

    寻一圈,最终看到眼生的男人从镇上唯一那家民宿走出来。

    “果然。”

    一锤定音的确信,让梁圆心中大胆的预想加深,顺着望去。

    半个月前遇到的人,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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