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白烟从青园的后院缓缓升起,中药微苦涩的味道充斥整个后院。

    炉灶旁猫着一名少女,她撩起裙摆,手里拿着小竹扇,扇着。

    广袖不经意皱在臂弯出,露出一节手腕。

    少女专注凝神,柳眉轻蹙时而舒展,转间抿嘴而笑,指腹滑过书沿,半晌后翻一下页。

    小小汗珠沾湿了额前的碎发,脸颊烫得绯红。

    倏然间她似念起什么,竹扇随意一扔。

    院中一袭嫩绿悠悠地出去,又悠悠地回来。

    檀稚将中药往炉子一扔,拍拍手心提起裙摆坐到药案上继续看她的书,两只绣花鞋在空中荡漾着。

    此时少女完全没注意到后院石椅上坐着一个人。

    男子的视线凝在裙裾下那节忽隐忽现的脚腕。

    一道青绿的暗纹隐没在她薄嫩的皮肤下,形似一片青叶。

    乌黑的眸底结出冰霜,仿佛要将那片轻叶撕碎揉烂碾成沫。

    檀稚揉揉后颈,倏然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寒意,惊傈从脊梁骨涌上大脑。

    她十指交合轻轻揉着取暖,指尖无论怎么搓都依旧是冰凉。

    心念着,初雪要来了吗。

    “圣巫女为何终日以面纱示人。”嗓音仿佛来自远古的阴暗深渊般,一听让人生畏。

    檀稚觉血液涌回至心脏。

    条件反射般蹿起跳下药案,书往身后一藏,整理衣袂褶皱,俯下身子道,“见过文大人。”

    文祯明抬眸望着少女轻敛在脸颊上的面纱。

    清透的薄纱下精致的五官若隐若现,犹若青烟遮过对岸柳枝,引人一探究竟。

    “小女子面相粗鄙不堪入目,不敢污了文大人眼。”

    檀稚察觉对方不善的视线,抬手按住耳畔的挂绳,唯恐文祯明会跟祝野一般,掀开面纱。

    她对这位活阎王避之不及,就怕扯上关系。

    文祯明眉心一跳,抬腿走近半步,上下打量道:“圣巫女的自知之明令在下佩服。”

    檀稚脸上笑意挂不住了,心起一阵不快,但她忍。

    在短短几分钟内将文祯明在心底里问候了个遍。

    文祯明望着她藏不住情绪的眉眼,饶有兴趣得绕过她。

    视线最后落在那本《黄帝内经》,黑白分明的眼角难得一见地怔住。

    “我竟不知黄帝内经里也有让人频频而笑的本事。”文祯明道。

    檀稚眼眸跟随对方骨骼分明的手而动,此刻的心宛如游走在钢丝上,踏错一步便会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她祈求他千万别翻开来看。

    思绪飞速翻腾旋转,“文大人有所不知,黄帝内经中有一神方,一剂知二剂已的良药。”

    “何方?”文祯明指腹捻着明显厚了一分的书封,垂眸道。

    “鸡矢醴,其中主要中药便是鸡矢白,好笑吧。”檀稚朱唇扬起一阵干笑。

    “无聊幼稚。”文祯明鼻息冷哼一声,指尖划过书沿要掀书。

    檀稚激起一阵惊哧,身上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她顾不上所谓的礼仪礼教,抬手便要去夺那本书。

    文祯明比檀稚高近两个头,手捻着书抬到少女够不着的高度。

    倾垂眼眸望着少女柳眉微拧,面纱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扬起,露出下巴精致流畅的弧度。

    “还给我,那是我的书,还给我……”

    檀稚的手下意识的搀扶在男子腰间的玉带上,双脚蹦起来去够那本书,桑音不稳中带着些许气喘。

    文祯明感受到了檀稚细软的碎发挠过下巴。

    他站在那里,仿佛被定住似的,目光凝望着咫尺之间少女毫无防备的模样。

    突然伸手靠近,指尖放在她的耳边一摘。

    啊——

    檀稚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心脏砰砰地撞击胸膛。

    纤手往男子劲瘦的腰一推。

    贴近的两人拉开数步的距离,她以广袖敛面,眉心拧成一团,“都还给我。”

    一闪而过的脸庞,犹如雾里看花,但文祯明对于那张化了灰都能拼凑回来的脸,一眼足以。

    书本脱手而落,白纸黑纸赫然出纸上,两道目光静静落在纸上——

    文家独子年少受宫刑去势而自卑,入宫看上一名小小宫女便想与她対食,宫女却嫌弃他不是男人,自此文祯明走遍大江南北求取各种偏方,让自己恢复男儿身重现雄风,没想到乱食丹药引起偏头痛,他日日月月不敢洗头,因为凉水会加重头风……

    檀稚觉得世界都安静了,连近处木炭在火焰中断裂发出一声突响,也似远在天边之外。

    她仿佛感受到有张无形的大网,一圈圈将身躯缠绕收紧,窒息感一点点占据神志。

    文祯明沉默看着她,脸黑如深墨,眼底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戾气。

    将那张纸糊沾上去的封面撕掉,乍现几个大字《东厂秘史录》。

    他依然没有说话,好整以暇地等等待她的解释。

    檀稚竭力的控制自己的颤抖,心里给自己安慰道:起码模样没被他瞧见,书不是又不是她著的,只不过是看看。

    这样无力的安慰面对心底恐惧显得有些蚍蜉撼树。

    此刻她犹如一只山穷水尽的小羊,等待她的只有被架在火焰上炽烤的下场。

    “太假了,我才不信,三岁小朋友看了都不会信,让我知道是谁写的,定帮文大人将他碎尸万段。”

    说话间,檀稚右手抓了一团空气,凶凶地扔进捣药捅里,捣棍一下一下卖力地碾着。

    文祯明翻至最后一页,垂眸目光停住在落款处,眉宇闪过一丝戾气,薄唇轻启,“祝野。”

    檀稚猛然抬头,望着字迹飘逸的两个字,旁边还有画着一副俏皮的简笔头像。

    祝野给她的书居然是自己写的。

    她眉眼闪躲道:“哦,谁?不认识。”

    文祯明瞥了一眼少女,平静地陈述道:“圣巫女如此清闲悠哉,每日睡到日照三竿,闲书杂书一本不漏,长生丹十六年一颗没炼。”

    随即将书精致往炉灶里扔,望着热浪裹挟着灰烬升腾,

    我的书……

    檀稚拧起细眉,心仿佛在滴血,书还没看完呢。

    委屈随着宣纸一点点被燃烧殆尽而冲上心头,外人连她姓甚都丝毫不在意。

    东缉事厂的人却放着国家朝政不管,不远千里来到蓬莱针对她这寂寂无名的小巫女。

    眼前的人更是可恶,深夜扰人清梦,清晨烧她书,现在还要督促她炼丹。

    檀稚手指渐攥紧捏成拳头。

    少女偷偷抬眼瞥见玄袍上的四趾蟒蛇。

    憋了半晌挤出一句:“禀文大人,上任圣巫女三十年到先皇驾崩都没练出来,为什么说我,烧我的书。”

    少女眼尾间的微红映入文祯明眼眸,他侧过脸低沉问,“现在都月下旬了,陛下让你炼得丹你可炼了?”

    檀稚想起那颗月头送过来蓬莱炼制了一半的丹药。

    以往都没人催促她什么时候炼,是今天炼还是明日炼,只要在月底宫里的公公来之前炼好便好。

    此刻十六岁无法言说的逆反劲涌上来,越是被人催促越是不想炼。

    少女错开脸,稚嫩中有些发虚的声掩在广袖下。

    “我,刚办完祭祀,还要准备明日青园施医日的东西,耗神耗力,陛下的丹要养足了精神才能炼。”

    文祯明没有生气,缓步走向冒着白烟的药炉。

    “雪莲性温味甘苦,滋阴壮阳,碾碎入丹,刚好有止血之效,圣巫女如此爱看话本,肯定看过美救英雄,郎情妾意,私定终生,活色生香。”

    猩红的烛光爬上他深邃的脸,忽明忽暗。

    他知道祝野的事……

    此刻,檀稚脖颈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气喘不过来。

    她低垂着头颅,盯着自己的绣花鞋上的毛团。

    雪莲不是给朱孝南炼丹的,是给祝野止血的,私用皇家药材是不被允许的。

    而且檀稚从未听过哪个圣巫女嫁人生子的。

    祝野那般深夜闯入圣巫女闺房传出去应是要杀头。

    把柄被文祯明抓住。

    檀稚被迫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难得乖巧道:“后天,施医日结束必炼。”

    文祯明似是同意般撇了一眼檀稚。

    一双杏眼瞄着男子攥着在手中的面纱,檀稚悄然靠近。

    文祯明不说话,任由面纱从指缝中滑走,静望着一袭嫩绿迎着晨光离开的身影。

    在这时,他指尖感受到一丝凉意,一枚皎洁剔透雪花融化在指尖。

    初雪来了。

    *

    “文大人,那小小圣巫女跑去后花园采花了。”

    赵宁奉命去跟了檀稚一天,发现她整日游手好闲,快活似神仙。

    早上在庭院内熬药,然后开始沐浴晨光,等到太阳升到正空,青园里那株桃树下继续躺着乘凉,下午去后花园采花。

    “她如此不配合炼丹,不如把她杀了让下一个圣巫女代替她?”赵宁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可,那颗丹的炼制方法只有她会。”

    “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一直拖着不练?”

    刹那间文祯明脑海里闪过那张为烧书而黯然神伤的脸,薄唇微顿,“不会,她蠢。”

    赵宁“……”

    对于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小蚂蚁,既不能直接碾死。

    那便让她成为热锅上的蚂蚁。

    “夜林袭击我们的黑衣人是祝家小世子,写一封信给祝之钦,让他来青园替他弟弟收尸。”

    树影斑驳倾覆在文祯明面庞上。

    昏沉的暮色关不住男子眼底淬着的寒光,犹如一支箭矢藏匿深幽中,令人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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