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逆光的缘故,她一时看不清沈嵇面容。诏狱本就封闭,他推门豁开一处口子,天光为他整个人轮廓镀上一道柔光。

    恍若天降。

    不知为何,她脑中忽地闪过一些幼时场景。雨天、车辙、铜铃声,吐着信子的黑蛇与匕首,她说不清楚为何会想起这些,但眼里莫名便泛上水意。

    许是因亮光刺了眼睛,许是因她经历的委屈。

    “你可还好?”沈嵇温声问道。又转头从身后宫人那里接了食盒与一席薄被,进来将梨花雕木的食盒轻放在桌上,将被子递给李淑。行动间,他腰上的挂饰轻晃,玲珑玉佩泛着莹光。

    她处境窘迫,沈嵇没让别的人进来。只他一人。

    李淑不答。也不接被子,只抱膝把头埋着。

    好歹是个公主,如今却落得个囚犯下场。

    沈嵇也不急,将被子放在李淑身边,然后默默开了食盒。

    里面放着清粥小菜,沈嵇道:“想必你心情不佳也无甚胃口,我让人做了些鱼片粥。你且用些。”

    谁于人低微之时,伸一把手,总是得以招揽人心。李淑遭遇的苦楚多了,好容易得些暖热,心中不由得便软了许多。

    她忽然想起那日沈嵇的话,看向他:“你曾说我不记得你,是什么意思?”

    沈嵇眯了眯眼,将粥递给她:“你惯用细毫淡墨,最喜宣城的青檀纸,爱读《左书》却又觉得难读,最爱赏松画,最钦佩的画师是张大家,喜古琴之音却从不上手……”

    “这些年,你可有变?”见李淑一直不接过,沈嵇径直将粥放在她手上。

    白玉缠枝连纹碗清透,拿在手里也不烫人。约是沈嵇算好了时辰带来的。

    李淑一时顿住,沈嵇所言,皆是她自幼的习惯。她不如其余皇室子女受宠,旁人自不会注意她这些喜好,甚至一些细节,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却得沈嵇一语点透。

    “李淑,自临绍七年后,你经历了什么……”沈嵇忍不住捧住她的脸,李淑自是没反应过来这忽然的亲近,他如水一般温柔的话语轻拂着她的心,只因她从未被人如此重视过。

    “我……发了一场高热,忘了一些事情。”李淑低下了头,缓缓道。

    沈嵇脸上闪过一丝哀痛,忍不住拥紧了她。

    清松木香自他轻柔的衣衫中逸出,将李淑全然裹挟。心中思绪按捺不住,她滚了滚喉咙:“那天下雨,母妃生了重病,我去找太医,然后在御花园道上碰到了一条黑蛇……”

    沈嵇身子忽地一顿。

    李淑想了想,又继续说:“我当时被它咬了,我以为我就要命丧于此了,但是忽然遇到了一个人,是他救了我……”

    “但是那时的雨太大了。我不很清醒,只记得他腰间挂着白玉兰佩……”

    “我醒来后发现只自己在路边亭子里,那人不见了,我一直想找那人道谢,但一直没有机会。”

    “那人是你,对吗?”

    李淑拿起沈嵇腰间的玉佩,白玉清透,兰纹精致,是谓上品。

    沈嵇没言语,只将李淑拥得更紧。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他话里带颤,似有哀痛。

    只可惜李淑见不到他面上神情。那双斜长的眼里变幻诡谲,口吐温柔话语的薄唇紧抿,脸上显出一种寻味。

    未完整的真话,大概也算不得谎言。

    “我不是让你去寻太子吗,你如何会在长公主房中?”思及李淑处境,沈嵇问道。

    李淑脸色有些懊悔,向沈嵇道了当日之事。

    那日,路确如沈嵇所言,不过程府毕竟不是寻常人家,连回廊也九曲十折,李淑绕着走了许久。

    路上遇着两个口吐秽言的粗人,李淑怕再遇上二皇子之类的,便绕了路。

    路一走偏,就走到了长公主的卧房。既如此,她便想着亲自祝福李玥一番。

    也算是她命中遇事,偏走这一遭。若耐着脸皮等两人过了再去侧门,也不趟这一祸事。

    沈嵇轻叹一口气。“无事——”他正欲安慰李淑,门口再传来敲门声。

    两人皆循声望去,一脸冷色的驸马程著,后面跟着个窄脸蓄髭的官员,正是大理寺卿胡修。

    胡修看见沈嵇,不由得打一声招呼:“既不知沈大人在此……”却又被程著打断了话。

    “原来沈少傅也关心此案么?”他这话里带着硬气。因着他大婚丧妻,沈嵇却特意来诏狱对着嫌犯一番温情。

    沈嵇嘴唇勾了勾,“我既为太子少傅,为太子关心长姐案情,有何不妥?”

    程著被堵了话,急着反驳,“为太子关心长姐,这话也是可笑,我竟不知长公主如何有如此个好弟弟。”程著这话说得无礼,当今陛下确不喜前朝后宫多有联系,连一母所出的长公主与太子也要避嫌。只是这话万不能摆上台面。

    幸得房中只他们几人,不然传出又是引得一番波澜。

    沈嵇不欲搭理程著,程著却又忍不住,“你若不是对李淑这般上心,我原也信的。我不明白,你既有自己的计划,如何还来搅这趟浑水。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程著这些时日忙乱了心思,什么话张口就来。两人少时也有交情,只因着一段龃龉从此断了联系。程著自知对不住沈嵇,可脑子一急还是扯了旧事。

    沈嵇转了转手里的玉佩,敛了笑意,正视程著:“弱者抽刀向弱者,这些年,小程大人还是一如既往不曾变。”旧事对他而言只是旧事,但前提是别牵扯李淑。

    “我……”

    胡修见两人不对付,忙转了话头,“十四公主,此事重大,还望你配合。”

    说实话,要说凶手是李淑,他还真有些不信。面前这人娇小怯懦,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敢在大婚之日毒杀与她毫无怨结的长公主。然则她是唯一见证人,这事也实在脱不开她。

    “那日在婚房,你可有遇着什么奇怪之事?”胡修自拿了手里的案卷,一面问她,一面记录着。

    李淑看向沈嵇,正对上他清明的一双眼,她心中有了些底气,道:

    “我一进房门,似闻到一股迷醉的熏香,整个人都失了力气……”

    程著忙呛声道:“既察觉不对劲,如何不唤人!”

    “……”事情意外,李淑如何能解释得清楚她当时脑海的混沌。

    “你急什么。”沈嵇对上程著,他面色淡淡,更让程著不快——

    “我如何不急!被谋害的不是你的妻!”一时激动,程著眼里泛出泪来。

    想到伤心处,程著软了语气:“太医说阿玥是为阴谐之毒所害,此毒凶狠,中此毒者筋脉寸断,肝脏俱损,常人根本无法承受……我不能替她代偿此痛,连找毒害她的凶手也处处受限,我如何不急!”

    闻此,李淑心生愧疚。李玥算是这皇城中对她最好的人,然她的存在却搅浑了这件事。她埋头不语,手里抓着裙衫,直觉无地自容。

    见状,沈嵇将手搭在李淑腕间,摇摇头。他也不在乎房中两人,直接道:“这事与你并无干系,不必自责。”

    这话无疑是戳中程著心伤,他捏了捏拳头,恨恨道:“可她是阿玥身前所见最后一人,沈嵇,这让我除了她,还能怀疑谁?”

    “怀疑谁?”沈嵇似觉程著这话好笑,嘴唇勾了勾,一双眼里却稳如铅柱,“程府上下如此多人,宾客、仆役、嬷嬷、侍女,还有你爹程过之,还有你,自然还有我,还有胡大人……如此多人,都可以怀疑。”

    “……”程著咬牙,对沈嵇这般看似胡言乱语却全是暗指的话,气愤又无奈。

    “当年的事,不必扯到这里面。”程著定定地望着他。

    当年的事……自是指先太子被诛,朝野上下有五千余人被祸。沈嵇一家亦受牵连,全沈府竟只他一人幸存。

    而昔日曾为同窗好友的程著,因着父亲的命令,为避祸不得不藏匿了援手。

    沈嵇可以恨他,他不怨人。只这份迁怒,不该落在李玥的事情上。

    “自然,”沈嵇面色依旧,“我说的是当下,并无关往事。”

    “我不容许你再搅乱阿玥的事情!”程著忍无可忍,一拳朝沈嵇打去,被沈嵇一手抵在掌中。他可以容忍沈嵇对他的万般磨搓,只因当初事错在他。

    李玥是他的底线。他对李玥可谓是用尽了心思,功名利禄都在身外,只一个李玥,他只要一个李玥。

    眼见得两人又是气拔弩张,李淑却忽然道:

    “玥姐姐……中的毒或许不是阴谐之毒。”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俱是震惊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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