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言季回家的次数频繁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为了补偿那个不负责任的吻，还是为了弥补他自己的遗憾，他不再只在晚上过来，白日偶尔也会过来陪我说说话。
言季不是一个爱笑的性子，但至少在我面前他总是温和而善解人意。会问我冷热，会关心我饭菜合不合口。
他虽有着冷峻的眉眼，看过来的目光却永远柔软。
清风舞花，飞瓣漫天。
他握着我的手在院子里画灼灼桃花盛开，画完后他笑看我一眼，提笔在桃花树下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姿，又在旁写下一行小诗。
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他写道：“一树春风杨柳丝，枝下佳人娇粉姿。片片浅红染香袖，从此桃花解相思。”
这是……情诗？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给我写情诗，不由愣愣看向他，言季看我一派懵懂，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握住我的手，凑到耳边轻声调侃：“你都嫁进来这么久，怎么还如个小姑娘般。”
闻言，我撇撇嘴瞪他一眼，我少不经事因为什么你心里没数吗？
言季大概也读出我表情里的意思，低咳一声。他有些不自然地瞧我，眸光微微闪烁，压低声音开口：“今夜……我……”
“大人！”
护卫焦急的声音瞬间打破刚泛起的暧昧。
言季浓眉微蹙，松开了我的手，冷声道：“何事？”
护卫岚衣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我见状，识趣地领了菱香先行离开，留他们主仆说话。
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言季竟连道别都没来得及与我说，就径自离府去了。他倒是留下了岚衣跟我解释，我木然看着岚衣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夫人，夫人？”
直到岚衣唤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屋中只剩下我和菱香二人，她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有些疑惑：“从前大人经常出去，姑娘不也挺开心嘛。今日为何……为何不开心了？”
我僵硬地转头看她，答非所问：“菱香……若有一日我被另一个人取代了，我们该怎么办？”
菱香没有立刻回答，她看了我一会儿，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没有人能取代姑娘，因为这世上唯有一个李若初。”
一句话似一根细针扎入心窝，隐隐作痛。她说的那样果断，让我差一点都要相信我的存在的确是特殊的，是无可替代的。
我垂下眼眸，遮去目中的自嘲，喃喃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是吗……我真的……是唯一吗……”
言季这一去，离开了许久。
他倒还有些良心，没忘了家里头还有个妻子，时不时派人送来各种首饰和小玩意。
这日王管事献宝似的捧来一盆花，笑呵呵地说：“大人这些日子出远门办差，也不忘时时念着夫人。您看，这是大人亲手摘的花，专门派人移栽到盆中，快马送过来给您看看。”
瞧他这兴奋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花是送给他的。
我看向盆中的花，鲜艳的色彩包裹着茁壮的生命力，芳香馥郁，勃勃生机，跟那些悉心栽培的金贵品种的花完全不同，一看便知是野外采摘的野花。
客气几句，我笑着接过，进了屋转手丢给菱香。
菱香找来个插花用的瓶子，一边摆弄花叶一边道：“大人看着挺雅趣的人，怎么会想到送姑娘野花？”
我没接话，慢悠悠地喝着菱香采的花茶。
她插完花，退后几步眯着眼欣赏，末了摇摇头：“五颜六色的，一点都不衬姑娘。”
听她这么说，我稍稍来了兴趣，扭头问：“那你觉得什么花衬我？”
菱香凝眉想了一会儿，正儿八经地答：“水仙花。”
“为何？”
“白白嫩嫩，水水灵灵的，多像姑娘你。”
我一整个脑门黑线，狠狠白她一眼，骂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个男子，还是个荒淫好色的男子！”
菱香头一次没有牙尖嘴利的回嘴，反而盯着瓶中的野花，出奇的沉默。
我看出了她的异样，询问：“怎么了？”
菱香眸光一明，脸上又恢复那副笑嘻嘻的无赖样，“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大人最近莫不是开窍了，这殷勤献的，比黄鼠狼给鸡拜年都稀奇。”
我无语道：“你不会比喻就别乱比喻。”
菱香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抱起胳膊凑近我，眼睛就差贴在我脸上打量。
“干嘛？”
“我怎么瞧着……姑娘您一点都不开心啊？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送您花呢，您不喜欢吗？”
我不在意道：“你不是经常摘花送给我吗，有什么好惊喜的。”
菱香直呼：“那哪儿能一样啊，我跟大人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哪怕是送的东西一模一样，所含的份量也不一样。”
我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淡淡道：“我倒更喜欢你送给我的东西，至少我知道，送的人是我。”
菱香不明所以地瞅我。
不理会她的疑惑，我缓缓转眸，望向瓶中鲜艳的花朵，肆意绽放的生命，放在这沉闷的内宅之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看着看着，我无声苦笑一声，幽幽念道：“野花已无主，又为谁人芳？”
菱香听的似懂非懂，转头看看野花，又看看我，突然一拍大腿，咧嘴接：“无主又何妨，自有野蜂寻香来！”
我愣了愣，随即眉眼都忍不住弯起，捂着肚子笑。
她见我终于开怀，也跟着眉开眼笑。
*
言季这一趟走了足足三个多月。
三个月里，他时不时都会让人送来野花。我看着那些小小的花朵，很想告诉他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去府里的后花园摘也是一样。
转眼夏日已去，秋风起。
天色暗沉，眼看入夜之时，言季风尘仆仆的回了家，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我的房间。
菱香正在给我梳头，乍见言季推门而入，我俩都是一怔。还是菱香率先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捏捏我的肩膀，随即对言季行过礼退了出去。
有一段时日没见，如今突然见上了竟不知说什么好。俩人在诡异的安静中对视，言季有些心虚地闪了闪视线，眸光往旁边一瞥，瞧见案上的瓶中花。
瞧着瞧着，他目光似有软意，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送你的花，你可还喜欢？”
我口是心非地答：“喜欢。”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道：“我猜你就会喜欢，从前你也……”
他蓦地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我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垂着眉，安静的等他再次开口。
言季以拳掩嘴，轻咳几声后，上前拉过我的手，“这些时日我不在府中，你过的如何？”
我立即答：“过得挺好。”
答完意识到不对，这么答显得我好似不希望他回来一样，于是忙补救道：“不过你不在，显得府里冷清清的，有时候觉得寂寞，饭都吃不下。”
事实上，他人在府里，也不影响府中冷清。
我说完垂下脑袋，生怕自己油光满面的模样漏了底。最近菱香老给我弄烤肉，害得我都吃胖了。
言季静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信了我的话，布满茧子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道：“这些日子你许是在府中闷久了，等明日我带你出去玩一玩。”
我眼睛瞬间亮起光芒，这次脸上的喜悦再没有丝毫作伪，满目期待地望着他：“真的？”
他被我这般高涨的情绪弄的明显一怔，随即嘴角微扯，开口道：“真的。”
有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他的语气中的温柔，似乎是对着我说的。
我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他微垂着眼眸，长而乌黑的睫毛遮去大半眼瞳，让人看不真切眼中的情绪。
这一夜，言季没再像之前那样频频梦呓，反而睡得十分安稳。
他睡得这般安静，我倒有些不习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我睁着大眼，悄悄观察他。他的呼吸清浅而绵长，长睫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弱的轻颤。大概是真的太累了，竟然睡的又快又沉。
我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浓密的眉毛，又沿着高挺的鼻梁一点点顺着线条往下，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红滴滴的颜色，像颗饱满成熟的樱桃，说不出的诱人。
我盯着他的唇看，脖子一伸，轻轻送上自己的吻。
薄唇比看上去柔软，我贴着他的唇细细品尝，没有想象中的悸动，更像是小孩子偷偷藏起自己的玩具，带着紧张和难以言说的占有欲。
我想，大概只有不为人知的此刻，他才真正属于我。
属于我一个人。
第二日天气出奇的好，天空晴明无云，宛若一面芜杂水镜。
菱香特意给我仔细打扮了一番，上好妆容，又在我眉间画了一朵殷红的桃花。
她往后半仰身子，拉开点距离欣赏她的大作，恬不知耻的自我捧场：“好看，我这手艺不出去挣钱太可惜了，实在是画的太好了！保准待会儿大人见了，要为姑娘的美貌所倾倒！”
懒得理会她张口就来的马屁。
所谓人贵在自知，我有几分姿色自己心里还有点数，也就菱香这个狗腿子天天脸不红气不喘的对着我夸“花容月貌”。
言季等在屋外，见我出来下意识抬眸看过来。
不出我所料，他见到我时眼中没有一丝丝的惊艳，反倒是……有些失望的样子。
他眉头微皱，上上下下打量几圈，末了只说了句：“这身打扮不太适合你，还是从前的样子好。”
菱香闻言，在一旁蹙了蹙眉，大抵是因为言季不懂欣赏她的大作而生气。
我则在心中默默冷笑，从前的样子……
从前又是什么样子？
我从前的样子，你又见过多少？
当然，这话我也就敢在肚子里说说，真让我当面问肯定不敢。
大旬国运昌荣，鼓励百姓行商作贾。此时已近饭点，榆林街上热闹非常，商家门前有人大声吆喝，旁边的店铺不甘示弱，敲锣打鼓吸引路人的注意。
有的行人脚步匆忙，有的不急不缓宛若散步。我和言季就属于后者。
他牵着我的手慢慢逛着，我俩衣着出众，加上言季身后跟着一队黑衣护卫，想不显眼都难。
行人朝我们投来艳羡的目光，我脸上维持着不失端庄的笑容，心想在旁人眼中我和言季或许真能算得上郎才女貌的一对。
走到一个首饰摊前面，我好奇地扫了一圈，忽而眼睛一亮，伸手拿起一枚鲤鱼玉佩看了起来。
言季走到我身旁，有些意外地问：“你喜欢这个？”
我把玉佩放在掌心来回地看，记忆里为数不多的那一点点温暖慢慢被唤起，我扬起嘴角，道：“小时候我很调皮，我娘每次要打我都抓不住我。她说我像条鱼似的滑不溜手，于是给我起了个小名叫小鱼儿。”
没人回应。
我从玉佩上移开视线，扭头去看言季。
他也扭着头，看的却不是我。
言季的视线直直投向街尾。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一个青衣背影，那个背影高挑而纤细，高高竖起的长发伴随着洒脱的步伐，在她背后轻轻摇摆。
身旁的言季发出一声低哑而破碎的声音，近似哀求：“师傅……”
不给我反应的时间，他朝着那个渐渐走远的背影走去。
我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唤了声：“令序？”
“师傅！！”
他声嘶力竭地冲着那个背影呼喊，附近的行人纷纷驻足，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令序！”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声音里溢出浓重的不安。
言季全然不顾我的呼唤，用力挣开我的手，往那青衣背影离去的方向追去。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力气一带，身不由己的往后倒。
菱香眼疾手快地接住我，目中闪过忧色：“你没事吧？”
我恍若未闻，愣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心中似有一张大鼓疯狂被敲响，每一声鼓动都像在刺激体内的每一处神经。我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一股强烈的恐惧瞬息占据了内心，我扔下玉佩向他离去的方向疾奔。
只有我懂此刻内心的阴暗。
我同情言季，看似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最想要的。
但我更同情我自己。
我害怕终有一日他会寻到更好的替身，或是寻到真正的她。我害怕被取代，从此不再被需要。恐惧如今的安逸不复，再次成为被抛弃的丧家之犬。
我渴望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的再久一些，不要那么快离我而去。
他跑的那样急，那样快。
我在他身后无助地喊：“令序——”
然而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我不肯放弃的寻了条街追上去。哪怕脚底下跑得生疼，却仍不管不顾地跑着，仿佛只要我不放弃，只要我坚持着跑下去，就能在终点看见他。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我实在跑不动才不甘心的停下脚。
我喘着气无措的四处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跑的迷了路。
这条小巷没有榆林街的繁荣，相反，巷子灰暗而肮脏，四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随处可见的秽污。心里渐渐开始忐忑，我试图寻找出路，走着走着，骤然感到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下意识低头查看，待看清踩到了什么，目光一缩，双手蓦地捂住嘴，这才没让惊恐的尖叫声响彻整条小巷。
脚下软绵绵的东西，正是一只刚死不久的老鼠尸体。脏兮兮的皮毛，眼睛几乎要从眼眶脱出，身后长长的尾巴无力地贴着地面，像一条灰色的虫子。
我急忙紧闭双目，不敢再多看一眼。
此时此刻，我几乎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艰难地抬起发软的腿，闭着眼睛一点点往后退，只求能离那团灰扑扑的老鼠尸体远一些。
一番受惊，加上跑得久了浑身乏力，小腿肚子便不可抑制的一软，下一瞬我狼狈的跌坐在地，一身新衣染上污尘。
我垂眸愣愣望着脏了的裙摆，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菱香顺着声音从巷子另一头寻来，乍见我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走近几步发现我正在哭忙冲到跟前，紧张地拉起我的胳膊上下检查，一边慌张道：“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伤着了？伤着哪里？快给我看看！”
我泪眼兮兮地抬眸，可怜巴巴道：“菱香……他没有回头……我叫了好多声……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句话说的抽抽索索，我语无伦次地说着不甚清晰的词句，也不管对面的人听不听的明白。
菱香垂了眉眼，心疼的给我擦眼泪，想要安慰的话，因为焦急无措显得笨拙：“您、您别哭啊！不哭了，不哭了啊！”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哭，对于不被在乎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有精力哭，不如攒足了精神，多吃几口饭，多睡一会儿觉来得有用。
可不哭，不代表心中无泪。
或许正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好好哭过一场，像是堵在泉眼的石头终于挨不住积压了太久的水流，一旦开了口，便如潺潺而流的泉水，滔滔不绝地往外流。
我伸手抱住菱香，埋在她怀中放声哭泣。
压抑了十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
菱香起初还有些慌乱，手忙脚乱的一会儿拍拍我的后背，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很是不得要领。过了须臾，她大抵也意识到自己的安慰没起到丝毫作用，便干脆抬手环住我，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想哭就哭吧。”
她的声音比以往低沉了些许，听上去有些陌生，又莫名令人心安。
听见她的话，抓住她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如同将要溺死之人死死抓住一根浮木。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不清楚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菱香的衣服被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身，却一直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抱住我的手臂不曾松开。
我在她怀中慢慢平复了情绪，闷着声音唤：“菱香……”
“我在。”
我从她怀里抬起头，眼角还挂着要落不落的泪珠。
她的眼睛注视着我，乌黑的瞳仁倒映出我的脸。
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复杂，但一双清澈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定定对上我的视线。她望着我，默默抬起手，用指尖小心又轻柔地为我抹去眼角的泪。
有什么在她眸中流转，泛着层层水光，说不出的缠绵。
我愣了下，第一次发现菱香的眼睛长得真好看，好看到有些勾人。
菱香盯着我的眼睛，问：“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随即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缓缓开口：“其实刚才我就想说……”
说着，抬起手摸上她的胸，认真道：“回头我多给你吃点肉，好好补补身体，你这个胸比我都平，硌得我脸生疼。”
菱香：“……”
也不知道是为了补偿那个不负责任的吻，还是为了弥补他自己的遗憾，他不再只在晚上过来，白日偶尔也会过来陪我说说话。
言季不是一个爱笑的性子，但至少在我面前他总是温和而善解人意。会问我冷热，会关心我饭菜合不合口。
他虽有着冷峻的眉眼，看过来的目光却永远柔软。
清风舞花，飞瓣漫天。
他握着我的手在院子里画灼灼桃花盛开，画完后他笑看我一眼，提笔在桃花树下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姿，又在旁写下一行小诗。
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他写道：“一树春风杨柳丝，枝下佳人娇粉姿。片片浅红染香袖，从此桃花解相思。”
这是……情诗？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给我写情诗，不由愣愣看向他，言季看我一派懵懂，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握住我的手，凑到耳边轻声调侃：“你都嫁进来这么久，怎么还如个小姑娘般。”
闻言，我撇撇嘴瞪他一眼，我少不经事因为什么你心里没数吗？
言季大概也读出我表情里的意思，低咳一声。他有些不自然地瞧我，眸光微微闪烁，压低声音开口：“今夜……我……”
“大人！”
护卫焦急的声音瞬间打破刚泛起的暧昧。
言季浓眉微蹙，松开了我的手，冷声道：“何事？”
护卫岚衣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我见状，识趣地领了菱香先行离开，留他们主仆说话。
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言季竟连道别都没来得及与我说，就径自离府去了。他倒是留下了岚衣跟我解释，我木然看着岚衣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夫人，夫人？”
直到岚衣唤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屋中只剩下我和菱香二人，她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有些疑惑：“从前大人经常出去，姑娘不也挺开心嘛。今日为何……为何不开心了？”
我僵硬地转头看她，答非所问：“菱香……若有一日我被另一个人取代了，我们该怎么办？”
菱香没有立刻回答，她看了我一会儿，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没有人能取代姑娘，因为这世上唯有一个李若初。”
一句话似一根细针扎入心窝，隐隐作痛。她说的那样果断，让我差一点都要相信我的存在的确是特殊的，是无可替代的。
我垂下眼眸，遮去目中的自嘲，喃喃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是吗……我真的……是唯一吗……”
言季这一去，离开了许久。
他倒还有些良心，没忘了家里头还有个妻子，时不时派人送来各种首饰和小玩意。
这日王管事献宝似的捧来一盆花，笑呵呵地说：“大人这些日子出远门办差，也不忘时时念着夫人。您看，这是大人亲手摘的花，专门派人移栽到盆中，快马送过来给您看看。”
瞧他这兴奋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花是送给他的。
我看向盆中的花，鲜艳的色彩包裹着茁壮的生命力，芳香馥郁，勃勃生机，跟那些悉心栽培的金贵品种的花完全不同，一看便知是野外采摘的野花。
客气几句，我笑着接过，进了屋转手丢给菱香。
菱香找来个插花用的瓶子，一边摆弄花叶一边道：“大人看着挺雅趣的人，怎么会想到送姑娘野花？”
我没接话，慢悠悠地喝着菱香采的花茶。
她插完花，退后几步眯着眼欣赏，末了摇摇头：“五颜六色的，一点都不衬姑娘。”
听她这么说，我稍稍来了兴趣，扭头问：“那你觉得什么花衬我？”
菱香凝眉想了一会儿，正儿八经地答：“水仙花。”
“为何？”
“白白嫩嫩，水水灵灵的，多像姑娘你。”
我一整个脑门黑线，狠狠白她一眼，骂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个男子，还是个荒淫好色的男子！”
菱香头一次没有牙尖嘴利的回嘴，反而盯着瓶中的野花，出奇的沉默。
我看出了她的异样，询问：“怎么了？”
菱香眸光一明，脸上又恢复那副笑嘻嘻的无赖样，“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大人最近莫不是开窍了，这殷勤献的，比黄鼠狼给鸡拜年都稀奇。”
我无语道：“你不会比喻就别乱比喻。”
菱香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抱起胳膊凑近我，眼睛就差贴在我脸上打量。
“干嘛？”
“我怎么瞧着……姑娘您一点都不开心啊？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送您花呢，您不喜欢吗？”
我不在意道：“你不是经常摘花送给我吗，有什么好惊喜的。”
菱香直呼：“那哪儿能一样啊，我跟大人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哪怕是送的东西一模一样，所含的份量也不一样。”
我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淡淡道：“我倒更喜欢你送给我的东西，至少我知道，送的人是我。”
菱香不明所以地瞅我。
不理会她的疑惑，我缓缓转眸，望向瓶中鲜艳的花朵，肆意绽放的生命，放在这沉闷的内宅之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看着看着，我无声苦笑一声，幽幽念道：“野花已无主，又为谁人芳？”
菱香听的似懂非懂，转头看看野花，又看看我，突然一拍大腿，咧嘴接：“无主又何妨，自有野蜂寻香来！”
我愣了愣，随即眉眼都忍不住弯起，捂着肚子笑。
她见我终于开怀，也跟着眉开眼笑。
*
言季这一趟走了足足三个多月。
三个月里，他时不时都会让人送来野花。我看着那些小小的花朵，很想告诉他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去府里的后花园摘也是一样。
转眼夏日已去，秋风起。
天色暗沉，眼看入夜之时，言季风尘仆仆的回了家，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我的房间。
菱香正在给我梳头，乍见言季推门而入，我俩都是一怔。还是菱香率先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捏捏我的肩膀，随即对言季行过礼退了出去。
有一段时日没见，如今突然见上了竟不知说什么好。俩人在诡异的安静中对视，言季有些心虚地闪了闪视线，眸光往旁边一瞥，瞧见案上的瓶中花。
瞧着瞧着，他目光似有软意，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送你的花，你可还喜欢？”
我口是心非地答：“喜欢。”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道：“我猜你就会喜欢，从前你也……”
他蓦地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我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垂着眉，安静的等他再次开口。
言季以拳掩嘴，轻咳几声后，上前拉过我的手，“这些时日我不在府中，你过的如何？”
我立即答：“过得挺好。”
答完意识到不对，这么答显得我好似不希望他回来一样，于是忙补救道：“不过你不在，显得府里冷清清的，有时候觉得寂寞，饭都吃不下。”
事实上，他人在府里，也不影响府中冷清。
我说完垂下脑袋，生怕自己油光满面的模样漏了底。最近菱香老给我弄烤肉，害得我都吃胖了。
言季静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信了我的话，布满茧子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道：“这些日子你许是在府中闷久了，等明日我带你出去玩一玩。”
我眼睛瞬间亮起光芒，这次脸上的喜悦再没有丝毫作伪，满目期待地望着他：“真的？”
他被我这般高涨的情绪弄的明显一怔，随即嘴角微扯，开口道：“真的。”
有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他的语气中的温柔，似乎是对着我说的。
我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他微垂着眼眸，长而乌黑的睫毛遮去大半眼瞳，让人看不真切眼中的情绪。
这一夜，言季没再像之前那样频频梦呓，反而睡得十分安稳。
他睡得这般安静，我倒有些不习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我睁着大眼，悄悄观察他。他的呼吸清浅而绵长，长睫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弱的轻颤。大概是真的太累了，竟然睡的又快又沉。
我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浓密的眉毛，又沿着高挺的鼻梁一点点顺着线条往下，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红滴滴的颜色，像颗饱满成熟的樱桃，说不出的诱人。
我盯着他的唇看，脖子一伸，轻轻送上自己的吻。
薄唇比看上去柔软，我贴着他的唇细细品尝，没有想象中的悸动，更像是小孩子偷偷藏起自己的玩具，带着紧张和难以言说的占有欲。
我想，大概只有不为人知的此刻，他才真正属于我。
属于我一个人。
第二日天气出奇的好，天空晴明无云，宛若一面芜杂水镜。
菱香特意给我仔细打扮了一番，上好妆容，又在我眉间画了一朵殷红的桃花。
她往后半仰身子，拉开点距离欣赏她的大作，恬不知耻的自我捧场：“好看，我这手艺不出去挣钱太可惜了，实在是画的太好了！保准待会儿大人见了，要为姑娘的美貌所倾倒！”
懒得理会她张口就来的马屁。
所谓人贵在自知，我有几分姿色自己心里还有点数，也就菱香这个狗腿子天天脸不红气不喘的对着我夸“花容月貌”。
言季等在屋外，见我出来下意识抬眸看过来。
不出我所料，他见到我时眼中没有一丝丝的惊艳，反倒是……有些失望的样子。
他眉头微皱，上上下下打量几圈，末了只说了句：“这身打扮不太适合你，还是从前的样子好。”
菱香闻言，在一旁蹙了蹙眉，大抵是因为言季不懂欣赏她的大作而生气。
我则在心中默默冷笑，从前的样子……
从前又是什么样子？
我从前的样子，你又见过多少？
当然，这话我也就敢在肚子里说说，真让我当面问肯定不敢。
大旬国运昌荣，鼓励百姓行商作贾。此时已近饭点，榆林街上热闹非常，商家门前有人大声吆喝，旁边的店铺不甘示弱，敲锣打鼓吸引路人的注意。
有的行人脚步匆忙，有的不急不缓宛若散步。我和言季就属于后者。
他牵着我的手慢慢逛着，我俩衣着出众，加上言季身后跟着一队黑衣护卫，想不显眼都难。
行人朝我们投来艳羡的目光，我脸上维持着不失端庄的笑容，心想在旁人眼中我和言季或许真能算得上郎才女貌的一对。
走到一个首饰摊前面，我好奇地扫了一圈，忽而眼睛一亮，伸手拿起一枚鲤鱼玉佩看了起来。
言季走到我身旁，有些意外地问：“你喜欢这个？”
我把玉佩放在掌心来回地看，记忆里为数不多的那一点点温暖慢慢被唤起，我扬起嘴角，道：“小时候我很调皮，我娘每次要打我都抓不住我。她说我像条鱼似的滑不溜手，于是给我起了个小名叫小鱼儿。”
没人回应。
我从玉佩上移开视线，扭头去看言季。
他也扭着头，看的却不是我。
言季的视线直直投向街尾。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一个青衣背影，那个背影高挑而纤细，高高竖起的长发伴随着洒脱的步伐，在她背后轻轻摇摆。
身旁的言季发出一声低哑而破碎的声音，近似哀求：“师傅……”
不给我反应的时间，他朝着那个渐渐走远的背影走去。
我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唤了声：“令序？”
“师傅！！”
他声嘶力竭地冲着那个背影呼喊，附近的行人纷纷驻足，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令序！”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声音里溢出浓重的不安。
言季全然不顾我的呼唤，用力挣开我的手，往那青衣背影离去的方向追去。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力气一带，身不由己的往后倒。
菱香眼疾手快地接住我，目中闪过忧色：“你没事吧？”
我恍若未闻，愣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心中似有一张大鼓疯狂被敲响，每一声鼓动都像在刺激体内的每一处神经。我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一股强烈的恐惧瞬息占据了内心，我扔下玉佩向他离去的方向疾奔。
只有我懂此刻内心的阴暗。
我同情言季，看似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最想要的。
但我更同情我自己。
我害怕终有一日他会寻到更好的替身，或是寻到真正的她。我害怕被取代，从此不再被需要。恐惧如今的安逸不复，再次成为被抛弃的丧家之犬。
我渴望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的再久一些，不要那么快离我而去。
他跑的那样急，那样快。
我在他身后无助地喊：“令序——”
然而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我不肯放弃的寻了条街追上去。哪怕脚底下跑得生疼，却仍不管不顾地跑着，仿佛只要我不放弃，只要我坚持着跑下去，就能在终点看见他。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我实在跑不动才不甘心的停下脚。
我喘着气无措的四处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跑的迷了路。
这条小巷没有榆林街的繁荣，相反，巷子灰暗而肮脏，四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随处可见的秽污。心里渐渐开始忐忑，我试图寻找出路，走着走着，骤然感到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下意识低头查看，待看清踩到了什么，目光一缩，双手蓦地捂住嘴，这才没让惊恐的尖叫声响彻整条小巷。
脚下软绵绵的东西，正是一只刚死不久的老鼠尸体。脏兮兮的皮毛，眼睛几乎要从眼眶脱出，身后长长的尾巴无力地贴着地面，像一条灰色的虫子。
我急忙紧闭双目，不敢再多看一眼。
此时此刻，我几乎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艰难地抬起发软的腿，闭着眼睛一点点往后退，只求能离那团灰扑扑的老鼠尸体远一些。
一番受惊，加上跑得久了浑身乏力，小腿肚子便不可抑制的一软，下一瞬我狼狈的跌坐在地，一身新衣染上污尘。
我垂眸愣愣望着脏了的裙摆，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菱香顺着声音从巷子另一头寻来，乍见我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走近几步发现我正在哭忙冲到跟前，紧张地拉起我的胳膊上下检查，一边慌张道：“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伤着了？伤着哪里？快给我看看！”
我泪眼兮兮地抬眸，可怜巴巴道：“菱香……他没有回头……我叫了好多声……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句话说的抽抽索索，我语无伦次地说着不甚清晰的词句，也不管对面的人听不听的明白。
菱香垂了眉眼，心疼的给我擦眼泪，想要安慰的话，因为焦急无措显得笨拙：“您、您别哭啊！不哭了，不哭了啊！”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哭，对于不被在乎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有精力哭，不如攒足了精神，多吃几口饭，多睡一会儿觉来得有用。
可不哭，不代表心中无泪。
或许正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好好哭过一场，像是堵在泉眼的石头终于挨不住积压了太久的水流，一旦开了口，便如潺潺而流的泉水，滔滔不绝地往外流。
我伸手抱住菱香，埋在她怀中放声哭泣。
压抑了十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
菱香起初还有些慌乱，手忙脚乱的一会儿拍拍我的后背，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很是不得要领。过了须臾，她大抵也意识到自己的安慰没起到丝毫作用，便干脆抬手环住我，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想哭就哭吧。”
她的声音比以往低沉了些许，听上去有些陌生，又莫名令人心安。
听见她的话，抓住她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如同将要溺死之人死死抓住一根浮木。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不清楚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菱香的衣服被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身，却一直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抱住我的手臂不曾松开。
我在她怀中慢慢平复了情绪，闷着声音唤：“菱香……”
“我在。”
我从她怀里抬起头，眼角还挂着要落不落的泪珠。
她的眼睛注视着我，乌黑的瞳仁倒映出我的脸。
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复杂，但一双清澈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定定对上我的视线。她望着我，默默抬起手，用指尖小心又轻柔地为我抹去眼角的泪。
有什么在她眸中流转，泛着层层水光，说不出的缠绵。
我愣了下，第一次发现菱香的眼睛长得真好看，好看到有些勾人。
菱香盯着我的眼睛，问：“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随即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缓缓开口：“其实刚才我就想说……”
说着，抬起手摸上她的胸，认真道：“回头我多给你吃点肉，好好补补身体，你这个胸比我都平，硌得我脸生疼。”
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