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那时,梨近还不认识她的丈夫。

    她出生于遥远的南方,活在寂静而寥落的山村。偶尔的几声狗吠,已是最大的热闹。

    每到黄昏时分,她总喜欢躺在山坡上,看着小小的村子,小小的人家,升起几处白色炊烟,那烟飘啊飘,飘到天上,好像村子里的云朵,就是升腾于柴火间。

    她还会数数,是天上的星星多,还是地上的房屋多。

    地上的房屋数到十六就没了,天上的星星却怎么也数不完。

    天愈黑,星愈多。当她的视野困在夜幕中时,奔忙在田间地头的爷爷,会从山坡那头,扛着锄头归家,一遍又一遍呼唤她:“乖乖,乖乖。”

    她则从山坡上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回应:“我在。”

    那时候,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时间总是平静得流过,翻腾不起水花,也惊不起什么声响。可梨近她常常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她好像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明月,四周没有旁的,只有微闪着光芒的星星。

    她没有朋友,这里的人们,都比她大上许多,他们走到了人生边上,等待着死亡,而她,却是人生的初春。

    那一年,梨近十五岁,没有任何征兆,她第一次远行,即是告别村庄。

    爷孙俩坐上了摩托车,一片又一片稻田,在摩托车的轰鸣中消失。到站后,他们又坐进了大巴车,一座又一座山,迅速往后退却,她的双眼留不住青山。

    “爷爷,这是去哪儿?”她有种不安的预感,不自觉握紧梨向生的手,似乎一旦放开,自己就会溺亡在世间。

    梨向生没回话,直愣愣的往前走,生怕自己卸下劲儿。

    他们赶上了市里最后一趟火车。而这一次,梨近再也看不到山,房子倒是从零星的几处人家,变成如同繁星那么多。这一次,她确定眼前的房屋,比天上的星星多。

    这一路山高路远,脚步不曾停歇,梨近困顿的跟在爷爷身后,恍惚觉得这是场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梨向生停下了脚步。

    爷孙俩站在一座洋楼前,门牌号上写着——灵隐路201号。

    这一刻,梨向生身上那股劲儿荡然无存,有的只是那行将就木的颓势。

    梨近睁着两只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孩子,看见的另一个世界。

    恰逢晚春,树形如盖,光从树叶间洒下,犹如金块铺在地面。一座座造型规整的白色洋楼,错落在排列在宽阔的道路两旁,明亮而静谧,庄重而隐奢。

    梨近不知道他们身处何地,只觉得白色洋房的精致,逼她不得不审视自己,她的皮肤黝黑,鞋子因走路太多,边缘处早已开胶,开胶的地方塞满了泥土,裤脚也短了一截,与这里格格不入。

    无法遏制的自卑感,紧紧束缚着少年时期的梨近。

    无处遁形的她,默默躲在梨向生的身后,试图用爷爷的身影,挡住眼前所见的一切,让自己的难堪不那么起眼。

    “乖乖,你也不小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梨向生并没察觉孙女的异样,他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洋房,说了一句他早就想说的话。

    梨近听后,并不惊诧,其实她想过此行的目的。

    这些年在村子里,梨近见过躺在棺材里的老人,他们死后,就回到了黄土,而活着的人,就回到了城里。她也忧心过,爷爷死了,她该去哪里。

    可爷爷对她就说过,乖乖,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也会为你找条活路。

    眼前的,就是那条活路吗?

    她不知道,只感觉有一颗酸杏堵住了自己的喉咙。

    她说不了话,胃是酸的,心也是酸的。

    见孙女木讷站在原地,梨向生又说:“你不要怕,这家人是知识分子,他们会照顾你长大,你以后想读书就读书。”

    她默默点头,正如过去那样懂事、听话。

    梨向生双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生怕自己的手弄脏了什么。他稳步上前按响门铃——

    “叮咚。”

    ……

    周家的老管家孤芳,从里推开了门:“老先生,你找谁啊?”

    “我找……”梨向生见到来人,慌忙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解开一层又一层,他的双手微颤,抽出一封信,递给顾芳,沧桑的脸上堆起笑容,“我找……周文先”。

    顾芳双手恭敬地接过信封,目光落在了封口处,那印章是周家独有,外人甚少知道,她不会认错:“老先生,您请随我来。”

    这一路上,爷孙俩小心翼翼跟着,两人不敢看旁的物件,只敢盯着脚下的路,连呼吸都有些拘谨。

    穿过光影斑驳的长廊时,幽幽花香如清溪般流到鼻尖,梨近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她往院中一瞥,这是她梦里的场景。

    她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眼里只看得见一棵笔直而高大的泡桐树下,蔓延生长开一院粉色山茶花,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边缘几近透明,犹如镀上了一层金边,美得破碎而生动。

    梨向生见她双眼痴迷,望向院中,心里暗自下了决定,快步跟上顾芳:“让小孩在这吧,我跟你去。”

    顾芳停下脚步,顺着梨向生的目光看去。

    那个黝黑的小女孩,站在长廊的明处,黄昏的余晖笼着她,身形矮小又单薄,有些于心不忍:“好,那让梨小姐在院中吧。”

    见得到顾芳的允许,梨向生折返直梨近身旁,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没时间,话到嘴边只剩叮嘱:“乖乖,要记得,往前走,莫回头。”

    梨近蓦地回头,惊觉自己做错了事情。

    是不是刚刚不看那一眼,就能再多走一段路?

    她不知道,可她看懂了爷爷眼里的期盼。

    他的心愿,不过是自己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梨近闷声回道:“好。”

    梨向生笑了笑:“那爷爷走了。”

    转身时,梨近拉住梨向生的衣角,随后,又无力松开。

    “爷爷。”梨近也笑,可眼低悲伤奔涌:“要长命百岁”

    爷孙俩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有些话、有些事已无需多言。

    彼此都知道,这即是道别。

    他日再见,不知何时。

    “好。”

    梨向生带着哄小孩的语调,轻轻应答。

    随后,快步跟上孤芳的步伐,消失在长廊尽头。

    而留在原地的梨近,则失魂落魄地走进院中。

    美则美矣,却道着别离。

    她感觉心里很空,即使身处山茶花盛开的绚烂之地,身上却有无法战胜的腐烂与枯败。于是小心翼翼哭起来,一滴又一滴眼泪从下巴滑落,砸在花瓣上,融进泥土里。

    四周寂静,惟有风声吹动树梢,可她的哭声比风声还小。

    从小到大,只要爷爷想要她做的,她从不忤逆。

    有时候梨向生的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应该做什么、说什么。

    梨向生说她性子太软了些,可她并不觉得,她不过是想让他晚年顺心些。

    她自小失去了父亲,母亲丢下她,村里都是些老人,老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她日日活在惶恐里,生怕爷爷某天死去,自己什么都留不住。

    她不想活在死亡的村落。

    可她也不想离开,那是她唯一的血亲。

    许是花开太浓烈,而梨近安静如木头,有一只黑色蝴蝶,误把她当成了花枝,停在了梨近的手背,它轻轻扇动翅膀,一下又一下,挠得她有些痒。

    梨近下意识抬手,它感受到动静,猛地振翅起飞,泪眼婆娑间,她瞧见一只黑色蝴蝶,在院子里绕着山茶花打着圈往上飞,停在了二楼窗台前。

    那是一扇落日烫金的窗,在黄昏的照耀下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纱。院里唯一的泡桐树,将花枝开在那扇窗前,紫色的花朵饱满而热情,团簇着遮挡起部分视野。

    窗内,有一道身影。

    那人趴在窗台边,右手托起头,眉目疏朗,神色厌倦,静静地俯视着院中一切。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探进窗内的花枝,好似把玩着整个晚春。

    他的眼睛很大,却很空,好像暗沉的夜幕。

    目之所视,皆是草木。

    而她不过也是院中一物,与它们无甚分别。

    梨近透过花间的缝隙,仰望着窗台上的人儿。明明应该挪开自己的双眼,却不受控制地被吸引,她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微妙而难以言语的情绪,如同一场猛烈的山洪,袭击着心里那片静谧的荒原。

    这一年,是2011年。

    十五岁的梨近,遇见了二十二岁的周慎文。

    少女第一次模模糊糊,触及到无法抑制的爱意。

    从此,在她晦暗不明的人生里,燃起微微烛火,她时时守望着,生怕风吹雨打,也常常为此困惑。

    为何命运让她在那一刻,走进那座花园,让她在那只黑色蝴蝶的牵引下,清晰地看向他所在的方位,清晰地看见他。却又让她独自一人,在长达十二年的时光里,如同拾荒老人般,跟在他身后,偷偷藏起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一切悸动、心酸,全凭他一人做主。

    多年以后,有人问她:“你为什么会爱上周慎文?明知他是祸,却不避开。”

    梨近认真思索,微微笑开:“来不及,心比大脑反应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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