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梁安沐撑着太阳伞悠悠走回宿舍。

    左右看看,觉得周遭一切都已经熟悉。设若每天这样两点一线,生活其实也不错。

    简单,不像国内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多的欲望,能存下不少钱。

    又回一列车队从她身边开过,梁安沐驻足让了让,略抬伞,眼前一辆车里似乎坐着路扬,一闪而过,并不真切。

    自从来了这里,路扬就一只挥之不去的幽灵,时时刻刻都能突然出现。

    像只讨债的鬼,随时准备出现在她面前吊下长舌头,用幽怨的眼神质问她:你欠我的情,准备怎么还?

    然后长舌头一卷,缠上她脖颈……

    梁安沐轻叹一声,继续迈步走回去。

    打开别墅大门,一阵穿堂风吹过,吹走身上的燥热,梁安沐循着风来的方向,发现厨房小门开着,并夹杂了淡若游丝的烟。

    想也不必想,她便抬步走过去。

    是唐菲,正坐在她早上拖出去的板凳上抽烟。闻声抬头,没说话,又转回去,吐出一条长长的烟柱。

    这是一个四面开敞的停车库,四根柱子支起屋顶,其中一根柱子上栓着一根长长的晾衣绳,延伸出去,另一头栓在远处花园里的树枝上。

    颜色鲜妍的衣服被夹子夹在晒绳上,在阳光下灿灿生辉。

    梁安沐觉得,被阳光晒干的衣服,一定有青草和阳光的香味。

    不会像国内那个小阳台晒出来的衣服,稍不注意就会闷出一股霉味。

    梁安沐突然“咦”了一声,唐菲抬起头。

    “那个,”梁安沐指着那些晾晒整齐的衣服,很好奇:“你们什么时候洗的衣服?”

    闻言,唐菲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地说:“保姆啊。”

    梁安沐更惊讶:“保姆?这儿有保姆?”

    “黑人保姆,给她一百五,洗衣服叠被子擦灰,什么都干。”

    “一天一百五?”

    像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唐菲嗤笑一声:“想什么呢?一个月。”

    梁安沐:“一个月一百五的保姆啊?”

    唐菲肯定道:“啊!一个月,一百五,一个人。我们屋里三个人,她一个月能挣四百五,你来了,她能挣六百。而且她又不止干我们这一栋,一个月能挣七八百八九百的,也不错了。他们这儿的正常薪资水平就这样。”

    梁安沐想起路扬的话,路扬也是这么说的。

    她又确认了一遍:“那么,这一百五是人民币还是本地币。”

    唐菲又弹了弹烟灰:“本地。”

    梁安沐快速换算道:“那就是一百块钱人民币,一个月一百,每天都给洗吗?洗的干净吗?”

    “洗得还行吧,有洗衣机,衣服本来也不是很脏,但她会给熨好叠好,除了洗衣服,还洗鞋子,洗车子……嗯洗车子不行,洗车要找花工,还给叠被子,打扫房间,不过人不在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她打扫房间,房间嘛一周打扫一次就够了。”

    说着又补充:“你有衣服要洗吗?她现在估计去哪儿休息去了,等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你给她交代一下。多个人多份收入,她会很高兴的。”

    梁安沐笑着:“好啊,谢谢菲姐。”

    “客气。”

    梁安沐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却一直想着一个月花一百块人民币就能请个保姆洗衣服的这件事,不可思议地同时又生出一丝丝愧疚,好像自己已经掉进资本主义陷阱里,即将被那无孔不入的剥削思想所腐蚀。

    她心不在焉打开手机准备刷新闻,手机却轻轻震动,是消息进来的提示音。

    她退出新闻界面,打开微信对话框,妈妈问她:【现在是不是吃午饭?】

    她答:【嗯。】

    于是妈妈发来一张晚餐的照片,有鸭有菜很丰盛。餐桌对面的父亲脸瘦了一圈,穿着厚厚的黑色棉袄,正端酒杯在喝酒。

    她皱眉,打字过去:【他还能喝酒?】

    妈妈回复的语音:“你还不知道他?我哪儿管得了他,喝死算了,死了我还轻省。”

    这语音听得她心口堵得慌,指尖打了好几个字,又删掉了,于是切出微信界面,重新打开新闻。

    梁安沐看新闻很俗,多数时候都不喜那些苦大仇深的社会故事,可是专注吃瓜一百年。

    哪个帅哥和哪个美女恋爱了,哪个美女被插足了,哪个帅哥出轨了,她看得喜笑颜开,仿佛喜剧连续剧。

    直到有人开门进来,嗤笑道:“看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梁安沐抬头,是米邱,后面跟着陈楚。

    米邱说完这话就径直回宿舍去了,陈楚却沿着别墅错层的台阶慢慢走下来,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下。

    梁安沐顿生拘谨,清晰感觉到沙发另一头的凹陷传来的微弱震动。

    但是陈楚只是对她笑了下,就双手撑着膝盖开始刷手机。

    梁安沐顿了会儿,重新刷新闻。

    然而消息提示音再次震动,抬头提示有人添加她微信。

    她点开,看到附加信息——

    我是陈末。

    梁安沐觉得自己手指微微抖了抖,但是很快点击通过了。

    这时,指尖像是带着魔力触发了什么机关,微信突然炸了锅,一条一条消息跳进来,热闹非凡。

    先是三人群消息闪出一串大哭表情包。

    然后是陈末说:【嗨,美女。】

    刚想点开表情包看看是谁发来的,路扬又来凑热闹:【在干嘛?】

    陈末发来第二条:【如何,明天去不去动物园?】

    路扬也发来第二条:【明天周末,有没有安排?】

    梁安沐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1厘米处一顿,果断点开那个有一串仿佛大哭表情包的群消息,看见乔诗越的那句:【天塌了朋友们!】

    然后是孙晓梅问:【怎么了?】

    梁安沐也忙跟着发了个问号。

    乔诗越又发一系列稀奇古怪要死了个表情包,几乎刷屏,借着他人地脸,表达自己要哭死了的心情。

    梁安沐和孙晓梅心有灵犀地静静等待着,然后等来乔诗越的最后那一句:【我怀了。】

    梁安沐愣了。

    还是孙晓梅见多识广,很快发了好多鞭炮和鼓掌,并传达了热烈的祝贺:【恭喜恭喜,早生贵子。】

    乔诗越却并不接受这道喜,发了几个感叹号,又发了一串省略号。

    梁安沐小心翼翼发了个问号。

    乔诗越说:【我准备,去医院做了。】

    又是一阵静默,孙晓梅身先士卒,劝道:【别冲动,你们老方知道吗?】

    乔诗越:【他知道个屁!】

    乔诗越:【他知道了我还做得掉吗?晓梅梅,你陪我,我去做了它!】

    梁安沐刚打出“冷静”两个字,没什么耐心的路扬已经直接闪了语音通话来。

    梁安沐犹豫片刻,抬手挂了。

    她觉得自己此刻有足够的理由挂电话,毕竟涉及一个小生命的降生或消失,她不能不重视。

    虽然这重视后来具体提现为她旁观,孙晓梅主劝,但她始终时刻准备着,准备挽救一个小生命于箭在弦上。

    孙晓梅说:【冷静,这件事需要两个人商量。】

    孙晓梅又说:【好容易怀上的,现在不要,以后说不定难怀。】

    然后例举办公室流产同事一二三。

    孙晓梅还说:【怀了孩子立马就是皇太后,过几年带出门就是辣妈,谁有你拉风?妥妥的人生赢家。】

    【你想,等你孩子能打酱油了,梁安沐的孩子才在怀里喝奶。你娃上幼儿园后,你逛街出国比基尼,梁安沐只能一把年纪辛苦在家带奶娃……】

    乔诗越不服气:【我为什么要跟她比?!】

    梁安沐也无语:【你怎么知道我几年后就能生娃?】

    片刻后,孙晓梅打出两个字:【路扬。】

    然后@乔诗越:【记得吗?】

    乔诗越:【略耳熟。】

    梁安沐:【……】

    乔诗越:【那是谁?】

    孙晓梅:【梁安沐初恋。】

    乔诗越:【哦……】隔着屏幕梁安沐都能感受到她这个“啊”字的长调和婉转,【那个奶茶哥?】

    梁安沐正想提醒一下大家歪楼了,奶茶哥的电话再次打了来。

    梁安沐:“……”

    **

    手指划过,接通电话,路扬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在干嘛呢?”

    梁安沐轻声回答:“午休。”

    陈楚侧头瞥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手机。

    路扬:“哦,睡了?”

    梁安沐:“嗯。”

    “……你周末有安排吗?”

    “……”

    “没有安排的话,要不要……”

    “有安排了。”

    “什么安排?”

    “去国家动物园。”

    “……和谁去?”

    梁安沐轻咳一声:“我同事。”

    电话那边的路扬似乎轻笑了一声,语气微微不屑:“不会是第一天见到的那个小白脸吧?”

    梁安沐倏地脸红了,生怕手机隔音效果不好被陈楚听了去。她站起身来往卧室方向走,压低声音:“不是,你别瞎给别人起外号。”

    路扬道:“小白脸就在你旁边?啧……那就巧了,本来我也想带你去的。”

    梁安沐:“……”

    路扬那头也沉默了,仿佛想用这沉默,给梁安沐以压迫,让她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改变主意。

    但是梁安沐并不打算妥协,她已经慢慢踱步单脚跨上阶梯,主动打破这沉默:“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挂了。”

    路扬:“梁安沐。”

    “嗯?”

    “你还欠我一顿饭。”

    梁安沐:“……”

    梁安沐喊他的名字:“路扬……”

    路扬嗯了一声。

    “有空的话,我会请你吃饭的。”

    路扬:“什么时候?……今晚没空么?”

    梁安沐几乎要笑了,几乎更加确定路扬的企图,她忍了忍,说:“今晚没空,有空再说好吗,拜拜,午安。”

    说完挂了电话。

    垂下手臂叹了一口气,梁安沐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陈楚,那个……赞比亚国家动物园,你去过吗?”

    陈楚抬眸:“去过。怎么,你要去吗?”

    “陈末约我周末一起去,他……靠谱吗?”

    陈楚顿了顿,缓缓道:“不靠谱。你想去的话,可以约……”似乎是想不起来约谁了,他没“约”出来。

    梁安沐却笑了:“那就好,不靠谱就行。”

    太靠谱的人,她还不好意思呢。

    陈楚一时没明白梁安沐的意思,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又问:“就你们两个人?”

    “应该是。他说那地方很近,你们是不是都去过了?”

    陈楚点点头。

    梁安沐道:“行,他不把我拉去卖了就行。”说完噔噔上了阶梯,往自己房间走去。

    **

    周五下午,全身细胞开始惯性的躁动。

    梁安沐明显感觉办公室的气氛活跃了许多,大家纷纷感叹昨晚的酒喝太早,应该挪到今晚不醉不休的。

    但是林宇浩提出了不同意见:“今晚不喝酒就正好打牌嘛,有什么好可惜的。”

    米邱阴阳怪气道:“嘿,浩哥又开始了,上周还没把你输哭,这周还敢来。你不如跟我一起组队打游戏,打什么牌啊。”

    林宇浩一脸淡定:“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输了才要赢回来,不然就彻底输了知道吧?”

    唐菲也接话:“浩哥不差钱,和我们打牌是变相接济贫民呢。”

    庞建国兴奋地搓手:“来哇!打牌!今晚继续!”

    唐菲打开音乐,放了一首动感的英文曲,音乐缓缓波动思绪。

    梁安沐莞尔,突然有有种回到大学时代的感觉,封闭而热闹的小圈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轻易就靠近。

    好像回到那个一到秋季,银杏叶就落满地的校园里,他们还是赶图的大学生,窝在一个宽敞教室里,一边跟着音乐嗨,一边凄惨地赶图。

    那时候,路扬有天晚上出现在教室外扣门,引起了所有同学的注意。

    他却一眼看到她,冲她招招手。

    梁安沐红着脸出去,问:“你怎么来了?”

    路扬说:“顺路,想看看你P图的进度,也顺便看看你们建院的教室,”他目光越过梁安沐,仿佛真的对他们教室好奇,“挺大的,真好,我们就没有自己的教室。”

    说着又抬起手臂,拎着的奶茶递过来:“店里小料没用完,倒了也浪费,给你做了一杯。”

    ……

    他接近人的手段,现在和过去,还是如出一辙。

    “你在笑什么?”曾媛媛的声音突然打破梁安沐这莫名其妙的回忆。

    梁安沐侧头:“嗯?”

    曾媛媛:“你在傻笑欸……你有没有笔?我的笔没墨了。”

    梁安沐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只笔,递过去,然后看到曾媛媛面前摊开的一本图文并茂密密麻麻的书,不由好奇:“这是什么书?”

    曾媛媛接了笔,大方介绍:“这个啊,我准备考CPA。”

    梁安沐:“CPA是什么?”

    “注册会计师啊。”

    “你是这个专业吗?”

    “不是啊,但是技多不压身嘛。”

    梁安沐不明觉厉,胡乱夸奖一通:“是吗,好厉害!很难考吧?”

    曾媛媛道:“你们不是也要考试吗,那个注册建筑师?”

    “……呃对。”

    “那你考过没?”

    “……刚过二级。”

    “那你也很棒啦!”

    这边两人说到考级,对面的唐菲等人也将话题从打牌转移到这上面来,纷纷讨论各自的资历以及报考经历。

    一下午过去,梁安沐脑袋嗡嗡嗡的,终于到了下班时间。

    周五晚上没人愿意加班,所有人都摆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慵懒姿态。

    打视频的,约人打球的,还有夹着一支烟吞云吐雾的……梁安沐扒开窗帘,阳光正好,她也心情愉快,举起双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刚放下手,桌上的手机便响起。

    路扬。

    又是路扬。

    梁安沐盯着屏幕呆了呆,反手扣了屏幕。她抿抿唇,探头对对面的陈楚道:“我坐你车回去,行么?”

    陈楚没什么好拒绝的:“当然行。”

    斜对面的唐菲吐出一口眼圈,梁安沐心虚地觉得她那半眯的眼里似有深意,不过她选择忽略,关了电脑拿起包,看着陈楚的动作,和他同步走出办公室。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电梯口等电梯时,梁安沐总觉得心虚,她盯着楼层指示灯,总觉得等到3楼一到,电梯门打开后,里面会站着一个路扬。

    他会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一脸地质疑和愤怒——为什么,又不接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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