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德三年,长安,春。

    两日来细雨绵绵,甚是难得。行客匆匆,薄丝轻拂青石板,华街深巷更显幽长,檐下雨帘如织,氤氲着湿土的气息。

    风云馆,却是热气升腾。

    风云馆,主是贩茶,凤凰枞早早的便从江舟用漕船赶了三天水路送来,用镂空竹纹的四方茶箱装起,差点货不供应。

    馆的四角,斜放一摞各异的油纸伞,沾着些许雨珠,坠落在地板上,汇成了一片片水洼。大拱梁上摆有出厦和风板,隐约有些灰朴。

    两个女娘手抵着桌子,其中一人神秘兮兮的说道:“听说了吗,陛下上个月才立后,前几日就将皇后的妹妹封为贵妃!”

    “听谁说的?”

    “长安城都传遍了!”

    要说这消息传的还真是灵通,连民间小女都知道了。

    太师有二女,一女为后,一女为妃。

    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是祝太师的嫡女祝清宁,虽说没有与陛下琴瑟和鸣,但却深得太后心意,二女祝婉,皇上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又冒来一女子打断她们说话,是街里卖枣糕的丫头,如今是雨天,只好来风云馆里打杂,赚几个小块钱。

    丫头说道:“皇后岂是咱们能议论的?你也不怕掉脑袋!”

    两人才悻悻然住了嘴。

    坤宁宫内。

    轻薄的沉水香雾气缠绕在黄梨木桌上,盘旋在雕花屏风上,纠结在细腻织锦上,垂花门外,又多了些坠地的白花,雨打而落。

    雪纱帷幔已经用珠扣高高拢起。

    丫鬟初桐正拿着玉梳给皇后理华发,昏黄铜镜中映着二人的脸。

    祝清宁眉如远山含翠,肤如凝脂微光,湖蓝裙摆坠在金丝绣花鞋上,宛若云霞,颈间一串珍珠垂落,珠光宝气。

    祝清宁一双明眸倏然幽冷:“祝婉如今见了本宫都不行礼了,半点规矩都没有,哪里像我们祝家的女儿。”

    初桐俯下身,将玉梳搁在妆台上,替祝清宁捏捏肩,说道:“意贵妃得意忘形,您才是这一国之后。”

    虽说意贵妃祝婉是祝清宁的妹妹,但两人自幼不合,祝婉小家子气,经不起输,凡是没对上她的心意,她就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而祝清宁性子沉稳许多,不骄不纵,得太后喜欢。

    “罢了,本宫也懒得与她一般计较。”祝清宁淡然说道,显然也不愿将这桩事放在心上。

    “娘娘,只是...”初桐欲言又止,语气有些拉长,仿佛有些遥远。

    “只是什么?”

    “只是这宫中流言四起,都在夸意贵妃的好,免不了贬低您...”

    祝清宁冷笑出声:“倘若她蹬鼻子上脸,我可得教教她规矩。”

    规矩二字,她咬得极重。

    祝清宁近两年身子骨不好,甚至看着比祝婉都要瘦。

    她对膳食提不起兴趣,但也怕铺张浪费,所以吩咐尚食局给坤宁宫的膳食减量,往常按宫中的规矩都是七菜两汤,如今都是成半成半的减,三菜一汤足矣。

    初桐拿起青头黛替她描眉,一笔一笔都是细巧的,又往头上别了几只墨玉簪子,金凤冠,修长的细密米珠流苏直直坠下。

    祝清宁正值华年,是何等国色天香,后宫佳丽中能胜过她的寥寥无几。

    只不过皇帝并不爱她,她也不爱皇帝。

    祝清宁十九岁,皇帝比她大七岁。

    “待会去慈宁宫请安。”祝清宁开口道。

    但下了两天小雨,碧华园花枝乱颤,落得一地稀碎,更不必提楼阁里湿气漫溢,长街上水泽滑腻,太后也吩咐了六宫不必请安。

    祝清宁倒是把这一点给忘了,扶了扶额道:“本宫真是爱忘事,竟也糊涂了。”

    烷桌上摆着一壶没喝完的青茶,初桐酙了杯。

    茶声还未停,门外赫然出现了祝婉的身影,带着些丝雨气。

    祝婉一步步踏进殿内,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阵阵玫瑰幽香,还好有沉水香抵着,才没这么烈。

    祝清宁实在是闻不惯祝婉身上玫瑰的味道,只是听闻,淑妃喜欢用玫瑰水净手,沐发,这倒也说得通。

    祝婉来到面前,初桐停下手中的动作端视着她。

    “这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还真是没规矩,见到本宫还不行礼。”祝婉抬手抚了抚鬓边的金起花,朝着祝清宁不屑一笑。

    “那你就有规矩了?整日没大没小。”祝清宁声音幽冷。

    祝清宁依旧坐的端正,抬头盯着祝婉,发现了她耳上的东珠,不必多想,这无非是营州牡丹江新挖取进贡的,自己身为皇后都得不到,可笑,可笑,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珠宝。

    初桐退出殿外,没给祝婉好脸色。

    雨下的更大了,乌云翻滚,天际如墨,雨珠儿敲打着窗棂,整个皇城都灰蒙蒙的。

    祝清宁听着帘外刷刷的雨声,青葱玉指拿起乌漆小杯,一饮青茶,就好似面前无人一样。

    她抿了一口,淡淡说道:“大清早的来找本宫,是想请安吗,如果不是就走吧。”

    祝婉视线收回,不情不愿的躬身行礼,尽显仓促,随即轻笑:“姐姐还真是可怜,陛下都没把你当皇后,你却还在意这些虚礼。”

    祝清宁听罢,心头一热,怒意涌上:“本宫是皇后,亦是你的长姐。”

    祝清宁经不起生气,容易怒火攻心,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好,再经这一折腾,徒增担心。

    祝婉向前走几步,顺势坐在烷桌的右边,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祝清宁叫起来。

    祝婉此次前来,无非就是炫炫耳上的东珠,嘲弄一番皇后,再难想到其他了。

    “只怕待会雨更大,你先行回宫吧,今日就当你拜过了。”祝清宁嗤笑了下,语调懒散,指尖在桌上轻扣几声。

    现在回去,怕是得淋的不轻,要将那油纸伞都给打烂。

    祝婉微微挑眉:“姐姐这是急着赶我走?”

    “废话。”祝清宁如击玉般决断。

    如今两人斗嘴子,倒是勾起了从前在府里的往昔。

    阳春三月放纸鸢,儿女们都有纸鸢,样式总是差不多的,祝婉明明也有,偏偏要抢清宁的蝴蝶纸鸢,那时清宁才不过十岁,就将蝴蝶纸鸢让给她,这就是清宁身为大小姐的气派。

    还有一件事,祝清宁小时养了三个月的兔儿,就是被祝婉放走的,祝清宁还哭了好大一阵子。

    “姐姐就如此厌弃我?”祝婉媚笑发问。

    “若你行的正,坐的端,懂规矩,知大小,又怎会被我厌弃。”祝清宁语气淡的像一汪静水,不泛起一丝波澜。

    高台之上的铜凤嘴香炉缓缓升出几缕长烟,萦绕,消散。

    殿宇里静的很,白瓷瓶里的水仙依旧亮眼。

    “好姐姐呀,不要总是提防着我,我可是深宫中你唯一的亲人。”祝婉谄媚一笑,实属浑然天成。

    祝婉倒是敢说敢言,心里也不愧疚,自己分明还在别的嫔妃面前说皇后的不是,说皇后德不配位,搞得那些嫔妃都被她牵着鼻子走,祝婉如今倒是毫不吝啬改口了。

    祝婉有想当皇后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能老实本分才怪。

    “初桐,送送意贵妃。”祝清宁朝门外喊去。

    初桐拨开层层珠帘,径直走到意贵妃身旁,微微颔首道:“意贵妃。”

    “我还不想在这坤宁宫多待呢。”祝婉起身甩袖,头上的布摇晃了晃,目光灼热的扫向初桐。

    随即是她的婢女紧紧跟着,陪她走到门旁,撑起那把珞黄色的油纸伞,隐在庭院中,初桐目送。

    “娘娘...”初桐有些担忧祝清宁。

    “无防。”清宁抬眸浅笑,像是在安慰。

    祝清宁从小时起,就会猜到祝婉会是如今的样子,所以也不觉得怪。

    她的一生就要赠在寂寂深宫,她才十八岁,却嫁给不爱的人当皇后,给家族带来一生利益,给自己永远埋葬,直到人老珠黄,直到满鬓霜华,直到油尽灯枯。

    不过祝婉在宫中可谓是是日日欢愉,锦衣玉食,颇得圣宠,祝婉倒是喜欢宫中的生活。

    但这一切荣宠,都来自祝婉顶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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